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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于是,一进二门,看到张勋,便摆出极严重的神色:“绍帅!”他说,“咱们商量点事。”

  见此光景,张勋心里也是一跳,料知不是好事,不愿在大厅上谈,便陪着阮忠枢又到了后院。

  “绍帅,你的意见究竟如何?”

  “我在想,”张勋答说,“总得谈个条件,叫我这样子缴械,跟投降没有什么两样,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。”

  “如果你想慢慢儿谈,也得先有个打算,要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
  “何谓立于不败之地?”

  “离开这里。”阮忠枢说,“炮口对着你,哪能谈得出一个结果,更不用说占上风了。”

  “这话很有道理。”张勋凝神想了一下,“不过,我怕人家说我吓得逃走。这个面子丢不起。”

  “怕什么?绍帅,不是我说,论地位,黎大总统还不是逃到日本公使馆?论学问,你请来的‘康圣人’也逃到美国公使馆去了。”阮忠枢仿照张勋的“我不离兵”的说法,也编了几句“歌诀”说:“打不如降,降不如逃,昔从徐州来,今往使馆去。绍帅,绍帅,势穷力蹙,不得不逃,迟逃不如早逃。真的一炮弹轰过来,玉石俱焚,何必又让我们大哭一场?”

  听得最后一句话,张勋悚然动容。“斗瞻,”他拍着阮忠枢的肩说,“不枉咱们相交一场。我是不逃,不过家眷不妨避一避。”

  初步成绩有了。阮忠枢心想,只要王克琴先躲开,不怕张勋不寻了去。此时不必再固劝,先帮他移眷要紧。

  于是他说:“这也好!事不宜迟,要走就得快。”

  “可是,”张勋踌躇着说,“走到哪里去呢?”

  “蜗居是太小,不然借住我那里。”阮忠枢倒想得两个人,不过不便明说,只能暗示他自己去意会,“你当年也很结交了几个朋友,倒想一想,交情最深而公馆很大,足以容纳宝眷的,有哪些人?”

  这一提,张勋想到了。“皮硝李、小德张,都花过我的钱,交情也够得上。不过,”他说,“太监这些人,脾气都很怪,我怕碰个钉子,进退两难。”

  阮忠枢想到的,正是这两个人。比较起来,李莲英还讲交情义气,比得了隆裕太后的私蓄,发了大财,狂妄乖张的小德张又好得多,因而建议:“不如先打个电话试一试?”

  “电话是可以打,怎么说法?”

  阮忠枢想了一下答道:“有个说法,不过稍嫌忌讳——”

  “有什么忌讳?”张勋抢着说,“你不必再闹这些虚文了!干脆就说吧。”

  “好,你打电话给他,说是朝不保夕,倘有不测,请他照应家眷。看他怎么说?”

  张勋想了想,一拍大腿,大声说道:“对!他如果够义气,当然此刻就能收容我的家眷。倘或满口答应,没有别的话,那是见死不救,等我死了,更不用想念他生前的交情。那就算了。”

  于是,要了李家的电话,一接上了声音,只听李莲英说:“绍轩,见着了我的人没有?”

  “没有啊!什么人?”

  “是我的侄子寿山。”李莲英说,“听说宣武门上架了炮,炮口正对南池子,那班混蛋,不知天高地厚,真能开炮。所以我让寿山来看你。你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

  一听这话,张勋心里一酸,眼眶发热,只哽咽着喊道:“大哥,大哥!”

  “老弟台,别难过,”李莲英在电话中安慰他说,“这算不了什么!大清朝三百年江山,说丢了,不就丢了吗?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你就带着一家子来吧!”

  张勋到这时候是想通了,决定逃到公使馆,所以这样答说:“大哥,我不能上你那儿,我不能替你找麻烦——”

  “不,不!”李莲英抢着问道,“你先得跟我说说,你是怎么个主意?”

  “听天由命吧!”张勋不便公开托庇于外人的打算,但觉得也不能让李莲英为他着急,便又加了一句:“大哥放心,死不了我。”

  “好吧!宝眷就请过来吧!你自己可是得多保重。”

  “是,是!多谢大哥。”

  等他放下电话,阮忠枢急急问说:“怎么样,事情妥了吧?”

  “莲英总算很够义气,听说宣武门上有炮,先就派他侄子来接了。”

  “好极,好极!绍帅赶快先迁内眷吧!”阮忠枢说,“我这会找吴镜潭去商量。”说完,匆匆告辞,自己先脱离了危险地方,再作道理。

  等他一走,李莲英的侄子李寿山也就到了。张勋将跟他叔叔接头的情形告诉了他。李寿山便催请火速移居,因为道路传言,宣武门上快要动手了。

  但张勋的大太太,舍不得这个家,尽管拖着。王克琴也要收拾细软,而且内心正在为难,觉得局面变化得太快,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,所以亦是踌躇不定。

  “张大叔,”李寿山很着急,“可真得快了。”

  “是啊!”张勋拔步就走,“我看看去!”

  一到上房,看他太太在垂泪,不免又气又急,想要发顿脾气,又念在糟糠之妻,况当患难,只好婉言相劝,身外之物,不必留恋,保命要紧。

  话犹未毕,只听砰然巨响,不但震碎了玻璃窗,桌上的茶杯亦跳了起来,滚到地上,乒乒乓乓,响成一片。张太太吓得面无人色,瑟瑟发抖。张勋亦是面如死灰,不过到底是上过战场的,知道如何应变。

  “快趴下来!”他将他太太一拉,双双伏在地上,只听外面大呼小叫,乱得厉害。但奇怪地,炮声却只有这一响。

  张勋明白了,还只是吓吓人而已,便站了起来,走到院子里,只见卫士奔进来报告:“南面墙轰了一个缺口。”

  “伤了多少人?”

  “还好,没有伤人。”

  莫非炮弹长了眼睛?张勋在估量情势,如果真的只是威吓,倒要挺他一挺,多少找回一些面子。

  就这当儿,接到吴炳湘的电话,开口就问:“绍帅受惊了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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