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金色昙花 | 上页 下页
三〇


  “请你联络一下,联络到了,请他立刻给我电话。”汤化龙听那秘书一口湖北话,便又打着乡谈叮嘱,“公民团我这里‘扯皮闹绊’,找吴总监不在,找你们秘书长,又不在,都是‘肖鳝鱼的’,简直‘打伙弄琵琶’嘛!你跟你们秘书长说,议员都‘狗脸生毛’了!他如果再‘装佯其相’,‘出刘秀’我可不负责。到那时候‘扯油面’嫌晚了。”

  意思是说:公民团“无理取闹”,吴炳湘、张国淦都“开溜”了,简直是“合伙整人”。议员都“翻脸”了,张国淦如果再“装傻”,出了“意外”,他不负责。到那时候“上吊”嫌晚了。话中威胁的意味甚重,那秘书不敢怠慢,赶紧找到张国淦,据实转告。

  张国淦也有说不出的苦,但不能不打电话。汤化龙提出两点要求:一是驱散公民团,二是请段祺瑞到会。张国淦的答复:第一、立刻找吴炳湘想办法。第二、一定请总理到会,不过开会及接见外宾的日程,都是早已预定的,得想法子抽工夫,时间不能限定。

  汤化龙无奈,只能再找内务总长,是由教育总长范源濂兼代,答应马上到院。说得斩钉截铁,却就是不见人影,隔了一个钟头,电话来了,说是受阻于公民团,无法进入众院大门,不胜抱歉。

  于是第三个找司法总长张耀曾,他们是一系的同志,所以汤化龙不打官腔。只用情商。

  “镕西,你总不忍坐视吧?你是司法总长,吴镜潭不能不听你的命令,无论如何,你要帮忙!”

  “不等老兄说,我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通电话给吴镜潭,好不容易找到了,你知道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怎么说?他总不能不管吧?”

  “他说他不是不管,是管不了!一管非出人命不可。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

  “他也有他的理由。公民团是一群暴民,与警察发生冲突,是还手还是不还手?不还手打死警察,还手打死暴民。他说:请议员老爷多包涵,忍一忍,到天黑肚子饿了,自然就散了。”

  “公民团要到天黑才会饿,这里可是这会就闹饥荒了。”

  “啊!”张耀曾吃惊地问,“饭都吃不成吗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这太说不过去了!这太说不过去了!”张耀曾喃喃地说,“我来想办法,我来想办法!”

  他倒是言而有信,立刻又找吴炳湘,到王府井大街的外国面包房,备办了大批面包、黄油、德国香肠,用箩筐装好,然后打电话找靳云鹏,再辗转找到在现场指挥的张世钧、冯大洲,开出一条通路,将几大箩筐的干粮送了进去,等议员到嘴,也就差不多天黑了。

  天虽黑了,公民团却并无散去的迹象。相反地,还有吃了晚饭无事,“蹓跶、蹓跶”来消食的人,集中到这里来看热闹,将一座众院,围得水泄不通。

  就在这时候,传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:国务总理段祺瑞决定出席国会接受质询,已经由国务院出发了。

  于是摇铃入席,议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,预备大大地轰它一炮。但也有人提出警告:来者不善、善者不来,段祺瑞虽然不善于词令,但沉着镇静有余。倘或抱着想让他难堪得下不得台,出一口肮脏气,恐怕会失望。

  果然,段祺瑞在七点三十分到达时,神色如常,跟议长汤化龙握一握手,坐在为政府官员所备的席位上,静以观变。

  一马当先的是,在民国元年曾任临时参议院议长的吴景濂。“请问总理,”他说,“北京自称公民团的暴民非法包围国会,政府如何处置?”

  “只有疏导。”

  “疏导无效呢?”

  “采取监视的手段,防止出现任何暴行。”

  “照总理这么说,国会议员就被困死在这里?”

  “困则有之,死则未必。”段祺瑞说,“爱国无罪,公民团为了争取国家的利益,行动稍有出轨,情有可原,请议员先生谅解政府不能强力干预的苦衷。”说完,段祺瑞一鞠躬下台。

  吴景濂与民友社、益友社的议员,为之气结。有个议员站起来大声质问:“政府有保护国会议员的责任。请问段总理,你尽到了责任没有?”

  段祺瑞不即答复,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细看。原来可能提到的问题,已由他的幕僚预先仔细想过,拟好答案,只要找到了照样回答就是。

  终于找到了,段祺瑞就在原席位站起身来,不慌不忙地说:“警察总监已经用电话命令驻国会的警卫,不准任何公民闯入议院,这就是对议员先生的保护。”

  “这样保护,要保护到什么时候?”又有人问。

  “保护到各位认为不必再保护了为止。”

  “哼!”那人唯有冷笑。

  段祺瑞恍如不闻,神态如常。他本不善于言词,但这天的情形例外,是因为掌握了一个“冷”字诀。不管议员如何动肝火,他只以冷静处之。加以议员的心理状态,不难了解,会有些什么话要问,也早由幕僚研究透彻,因而应付裕如,丝毫不觉得为难。

  议员们对他,实在是无可奈何,恨之入骨,只有倒阁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。想通了这一点,索性不跟他生闲气。有的小声闲谈,有的闭目养神,竟出现了奇怪的、安静的场面。

  “议长先生,”他问,“质询是否终了?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