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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“可以。不过,这个消息,绝对不能让英国人知道,否则,一定失败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郭泰祺答说,“以朱尔典与袁的关系,表面不赞成帝制。暗中是赞成的。”

  “我先跟美国公使谈谈,请你们明天再来。”

  第二天会晤,消息非常好。美国公使深表赞成,愿意合作。接着小幡谈了秘密移黎元洪出京的计划。

  “我本来卸位回国,船期已经定了,为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银行多住一个星期,亲自陪黎副总统出京。”小幡又说,“我们坐美国公使馆海军陆战队换防的专车,绝对妥当。”

  到了天津,自然是坐美国运输舰,直航上海。这一路的安全,决无问题,问题在于由东厂胡同到东交民巷使馆区这一段,如何能够平平安安地通过。

  “这一段路程,要你们自己负责了。”小幡答说,“我一出面,反而引人注目。”

  这是初步的结果,但已相当具体,可以跟黎元洪谈了。由于日本、美国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,可以想象得到,在上海一露面,两国政府会发表支持的声明,这远比“洪宪皇帝”登基,只有“清国大使”溥伦一人觐贺,在声势上是强得太多了。

  因此,黎元洪欣然同意。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云南的唐继尧,广西的陆荣廷,希望到时候响应;一方面会同汪彭年,仍旧要找井上去商量。如何由东厂胡同安然到达东交民巷。

  经过仔细研究,设计出来一个看起来很妥当的办法。黎元洪的副官刘钟秀,住在黎家后面,背靠背地一墙之隔。刘家前面,则是一条冷僻的小胡同。到了出走那天,打通黎、刘两家的墙壁,黎元洪易服钻墙,然后打电话给日本人办的同仁医院,说刘钟秀出了急病,请派救护车来接。救护车是预先联络好的,将黎元洪用担架抬上车,直驶东交民巷,会合美日两国公使,一起出京。

  计划既定,刘钟秀陆续将家人遣走,定在星期日夜半,也就是星期一凌晨两点钟,开始行动。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点钟,情况突变。郭泰祺神色仓皇地奔到他们设在宣武门外南横街的机关,一见留守的刘成禺,便即说道:“不得了,不得了!刘麻哥,快走!”

  “稍安毋躁。”刘成禺倒很沉着,“先把话说明白来。”

  “瞿干琴让我来告诉各位,袁老大送了黎本危两万大洋的珍珠,消息已经泄漏,现在东厂胡同,军警密布。”郭泰祺又说,“听说是胡朝栋向杨杏城告的密。”

  刘成禺想了一下说:“就是抓人,一定也在晚上。现在分头办理,我仍旧在这里留守联络,你去看副总统,切切实实问清楚,有没有把同谋的名字告诉人家?”

  郭泰祺应诺着,转身就走,到了东厂胡同,果然满眼缇骑,不由得使人自“东厂”想到明朝的魏忠贤、捉人的“白靴校尉”、行刑开刀的“驾帖”。不过一进了大门,却是平静如常,黎元洪在书房里,好整以暇地在看《三国演义》。

  “副总统!”

  声音很大,让黎元洪微吃一惊,脱口将《三国演义》上的一句对白说了出来:“何事惊慌?”

  “副总统跟二太太、胡朝栋说了出走的计划没有?有没有提到我们的名字?如果说过,让我们快走。不然,狗头都要落地。”郭泰祺又说,“请发天良,不要说一个字假话。”

  由于最后两句话说得很不客气,黎元洪便也板着脸回答:“我可以对天地父母发誓,没有说过出走计划,亦没有提过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,只说意思想离京而已,包你们狗头不会落地。”

  “那好!”郭泰祺松了一口气。

  黎元洪却气上来了。“我是副总统,叫我易服钻洞,岂不失了体统?”他冷笑着又说,“你们如果害怕,最好能变只白鹤,飞回武昌黄鹤楼好了。”

  “白鹤一去不复返,此地空余副总统。我们也舍不得你啊!”郭泰祺笑着走了。

  回到南横街的“机关”,与谋诸人,都已到齐。郭泰祺将黎元洪的话,照样转述了一遍。大家都知道,黎元洪唯一的长处就是憨厚,他包人家“狗头不会落地”,就一定不要紧了。不过,还有件事必得马上去办。

  “副总统改了主意,要通知人家才是。”

  汪彭年所说的“人家”,是指井上与小幡。于是仍由郭泰祺伴同汪彭年去看井上,由井上陪着去见小幡。

  听完陈述,小幡脸色铁青。“好了!你们请吧!”他说,“我从今以后,再不跟中国人共事了。”

  汪彭年、郭泰祺心里都很难过,只有连连道歉。回到南横街,刘钟秀也来了,同时带来了一个内幕消息:情势何以突变的缘故。

  原来黎元洪的“二太太”黎本危,本是汉口的头牌红妓,黎元洪的太太长斋念佛,诸事不问。黎本危操纵内外,招权纳贿,成了黎元洪的一大弱点。

  黎本危有个手帕交,嫁的是湖北外交交涉员胡朝栋。帝制议起。黎元洪从武昌带进京的亲信,分成两派。一派反对帝制,就是怕“狗头落地”的那班人;一派赞成帝制,以善拟痛哭流涕的通电而闻名的饶汉祥为首,胡朝栋尤其热中,走杨士琦的门路,得以巴结袁克定。反对帝制的人,都知道他是袁克定的奸细。所以敬鬼神而远之,防他防得像贼那样。

  谁知百密一疏,疏忽了胡朝栋的妻子,就住在黎家,是黎本危的“清客”。袁克定通过这一重关系,以两万元的珍珠,买通了黎本危,窥探黎元洪的意向。东厂胡同的监视,一度放松,就因为辗转从黎本危口中得知,黎元洪并无异志的缘故。

  不道黎元洪在出走的计划将实行的前两天,告诉黎本危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黎本危立即问说:“到哪里?”

  黎元洪摇头不答,经不住爱姬一再追问,才答了句:“将来派人来接你。”

  黎本危一半假,一半真——怕黎元洪一走,袁克定放不过她,下令逮捕,受牢狱之灾,因而号啕大哭,要黎元洪带她一起走。不然宁愿此刻就死在他面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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