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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§一

  做了八十三天“洪宪皇帝”的袁世凯,终于发现自己被他的长子袁克定、表弟张镇芳,以及一班以“拥立”为长保富贵之计的“文臣武将”,撮弄着坐在一座热灶上,不赶紧跳下来,只怕难逃焚身之厄。

  跳下“热灶”的方法,首先是下一道“罪己之诏”,撤销帝制。这道“诏书”自非大手笔不办。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担当这个重任。

  此人名叫张一麟,字仲仁,苏州人。光绪二十九年开“经济特科”,他由江苏巡抚保荐应试,初试一等第四,覆试一等第二,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。那时袁世凯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,一见投契,收入幕府。在袁世凯未称帝以前,他是公府的机要局长。当“洪宪六君子”策动北洋军阀,纷纷劝进时,左右心腹中唯有张一麟苦谏力争,反对帝制。袁世凯虽未听从,但知道他的本心无他,而张一麟感于袁世凯多年知遇,亦始终追随不去。

  “仲仁,我很后悔,当时不听你的忠告。现在取消帝制的申令,非借重你笔下不可。”

  张一麟义不容辞,亦且当仁不让。他的笔下很快,唯独这道申令,字斟句酌,花了半天的工夫,方始脱稿。以“予”自称,结论中仿照“万方有罪,罪在朕躬”的成例说:“总之,万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今承认之案,业已撤销,如有扰乱地方,自贻口实,则祸福皆由自召。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,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。”

  “很好,很得体!”袁世凯提起笔,将“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”的“予”字勾掉,添上“本大总统”四字。

  张一麟倒抽一口冷气,心想皇帝做不成仍旧可以做大总统,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!看样子,袁世凯的梦还没有醒。

  ***

  申令在“洪宪元年”二月二十二日发布,第二天又明令取消“洪宪”年号,仍恢复本年为中华民国五年。同时又有一道命令,特任段祺瑞为参谋总长。这些命令,由国务卿徐世昌签署,经由“政事堂”颁行全国。

 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的翰林。翰林有红有黑,红黑之分在文字通不通。徐世昌是个不大通的黑翰林,从未当过考官,亦未派过“撰文”的差使,郁郁不得志好几年,自然而然想到“穷则变,变则通”那句话。恰好袁世凯奉旨在小站练兵,需人相助,而徐袁是故交,据说徐世昌由河南进京会试的盘缠,还是袁世凯送的。有此渊源,徐世昌便以翰林身分,纡尊降贵做了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的幕僚。

  到得戊戌政变,袁世凯出卖谭嗣同,向荣禄告密而有功;接着是庚子之乱,在山东巡抚任内处理拳匪得当而为中外交赞。袁世凯就此飞黄腾达,徐世昌亦随之扶摇直上,入阁拜相。不过,他对袁世凯的帮助亦很大。武昌起义,袁世凯复起,终于窃取了革命的果实,得以骗得隆裕太后的一纸逊位诏书,主要的就靠徐世昌在朝中的运用。

  民国肇建,徐世昌以遗老的身分,侨寓青岛。民国三年,袁世凯左右杨士琦的淮系与梁士诒的粤系,势如水火,积不相容。淮系通过袁克定说动袁世凯,强邀徐世昌出任新设的国务卿,以分梁士诒的公府秘书长之权。到得帝制议起,徐世昌表面沉默,暗中反对,最后辞职,隐居天津。

  这一次重作冯妇,是帮老朋友的忙来收拾残局。他的想法是:袁世凯取消帝制的申令一发表,各方讨袁的军事行动,没有再持续的理由,西南各省可望取消独立,而袁世凯的大总统的职位,亦就可以设法保全了。

  当然,这不是容易的事。所以徐世昌除了冒用北洋大将而亦反对帝制的段祺瑞,以及原是副总统,而为“洪宪皇帝”封作“武义亲王”的黎元洪的名义,打电报给发动护国战争的蔡锷等人,说“公等目的已达,请妥商善后办法”以外,又请出五个人来做调人。

  这五个人之中,两个是武昌起义以后,南北议和的总代表伍廷芳、唐绍仪,一个是众议院议长汤化龙,一个是在江南具极大声望,曾经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南通状元张謇,再一个是康有为——大家都认为西南护国战争,是梁启超所策画,而梁启超是康有为的掌门弟子,蔡锷便是康有为的“小门生”,万一康有为肯管此闲事,西南的情势,即可缓和。

  这自然是妄想!康有为睚眦之怨必报,何况有戊戌告密那一段超级的不共戴天之仇?早在袁世凯称帝之初,他便有一通五千言的长函致“慰庭总统老弟”,嬉笑怒骂,刻薄到家,其中骂得最痛快的一段是:“常人仕宦至出将入相,终有归老之时,假令公四年前汗病,不幸溘逝,已极人生之望矣!况公起布衣,而更将相,身为中国数千年未有之总统,今又称制改元,衮冕御冠,而临轩百僚奏臣陪位,已数阅月,亦足自娱矣!公自审其才,上比曾左李诸公应远逊之,而地位乃为羿浞、王莽,势变之险如此,尚不急流勇退,择地而蹈,徘徊依恋,不早引去,是自求祸也。易曰:‘天之所助者顺,人之所助者信’,是以自天佑之吉,无不利。今公对清室则近篡位为不顺,对民国则反共和为不信。故天怒人怨,不助不佑,不吉不利,公之近状,必无幸免矣!”

  这话在康有为看,是幸而言中,何肯管此闲事?此外伍廷芳敬谢不敏,唐绍仪反唇相讥,汤化龙力劝引退,张謇则婉转陈词,亦无非劝袁世凯急流勇退而已。

  最使得袁世凯寒心的是,他原寄望于一手培植的江苏督军冯国璋,能听从他的要求,联络未独立各省的督军、巡按使通电拥袁,好作为他恋栈的借口。哪知冯国璋的答复是:“已失之威信难返,未来之修名可立”,趁早“尊重名义,推让治权”,又说:“钧座在职一日,誓竭一日之孤忠,设事与愿违,则私谊拳拳,亦不忘于毕生。”言外之义,如果袁世凯不辞大总统,“推让治权”,他为了公义,亦会举兵讨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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