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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这一来,他的呼吸急促了,脸色发红了!秦舞阳的皮肤是最敏感的,发怒是发红,紧张时发白,然而,他自己不知道。

  荆轲是知道的,一看他神气不对,怕为典客发现,立即向廊下走去,典客不能不跟过去陪着;这算是把秦舞阳掩护过去了。

  典客的公事早已交代。卫护宫禁的郎中,预先已接到通知;停车受检,不过由典客说明任务,再凭他们的经验,看清了御者未曾带着兵器,便算过关。此时供应果饵酒浆,款待嘉宾;荆轲致了谢,和秦舞阳略略吃了些,随即起身。

  现在只剩下三辆车了:荆轲、秦舞阳和典客各一辆,沿着渭水南岸,往西而去。车快而稳,秦舞阳目不斜视,只见无数飞檐高阁,从眼角越过,那一座名“石柱桥”的横桥,也愈来愈看得清楚;愈看得清楚,愈觉得浪掷人力的可怕。

  离桥还很远,路已显得弯曲,御者的右手略紧一紧,驷马微微右偏,一阵急驰,转上横桥,把壮丽的长乐宫抛在后面;马蹄敲打着临空的桥面,跟在坚实的路面上所发出的清脆的繁响,又自不同,“咕隆、咕隆”地回响特大。这声音的改变,加上遥望咸阳宫的壮丽,使得秦舞阳耳目所及,陷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晕眩状态。

  他有这样一种感觉,眼前所见的一切,都是不真实的。但是,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不真实;不是幻觉,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及,只觉自己不应该会在这样的一种境地之中。他有些不相信自己,在燕市的陋巷打滚的日子,彷佛就在昨天,何以一下子会到了这样一个为天下人所瞩目的地方?

  因为不是幻觉,他心中的疑问,也不会幻灭;偶然看到手中所捧的地图匣,猛然一惊!多少天来,隐隐然有所不安的原因,这里清清楚楚地发现了,他自觉受到了逾份的重用,而且用在一个完全错误的地方:他的好勇斗狠,不宜用在庙堂之上。

  这一丝自馁,几乎使他在急驰的车上站立不住:赶紧挺一挺胸,把全身的力量贯注在双腿上。遥遥望去,前一辆车上的荆轲,屹立不动,这对他是一种鼓励,但也使得他更为惭愧:觉得与荆轲太不相类了。

  而荆轲也在记挂着秦舞阳。因为眼前的景象,连他都不免目眩神移,心旌摇摇:那么,可想而知的,秦舞阳更将震动得六神无主。因此,他的视线虽在前面,一颗心却在后一辆车上。

  过了桥,车子向右转去,绕着咸阳宫由东转北,在“雍门”下车。迎宾的仪卫,雁行肃立:在典客前导之下,秦舞阳紧随着荆轲进入咸阳宫,只见静悄悄一座院落,东西两面,都是一列九间,大小相等的屋子,引入西面第一间,典客把他们安顿下来,低声说道:“请在此稍息。等大王升殿,我再来招呼。”

  说完,典客便就走了。荆轲看着秦舞阳点一点头,端然静坐:他的心也相当乱,因为到了完全陌生的所在,而又是特重仪节的严肃之地,他须得好好想一想,才不致乱了步骤。

  第一件想到的事,便是那包毒药:他悄悄控手取了出来,在袖中摸索了一会,把丸药都倾在手掌中捏着。就在这时隐隐听到钟鼓齐鸣:他知道秦王已经升殿了,于是把那只捏了丸药的手伸了出来,看看窗外无人,背着身去,把所有的毒药都放入口中。

  药是毒药,却有异香:药丸不大,干咽亦不困难,等完全吞了下去,荆轲心想,在人世的时光有限了!

  就这一念,他的想象飞跃,自觉比平日又自不同。

  现在可以确确实实计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了!最多不过半天,魂魄将随夕阳落入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。但生命的尽头,却是生命的高峰:在此一剎那,他顿悟出生之哀乐:寂寞地死去是可悲的——哪怕是死于安乐,仍不免怏怏然不满足——大多数是如此,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,像他这样,生命的存在与终结,连为一体而泯灭了生成有无的界限,生的意义要在死的顷刻得到最高的发挥,因此,死是永生,临死以前才能享受到生命中最高的乐趣!

  那就是此刻!荆轲内心中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恬适——他知道,这便是生命中最高的乐趣。遗憾的是,生死关头,直要到此刻吞下毒药,确实自知死期时,才能真正地勘透:否则,可以好好地说与秦舞阳听,治好他那紧张与自卑的毛病。

  这样想着,荆轲不由得侧着脸去看秦舞阳。他垂着眼、闭着嘴唇,神态是克制着的平静。荆轲特别注意到他的按着地图匣的手指,在刚刚晒进屋的淡金色的阳光映照之下,微微抖颤:极微、极微的,不是仔细观察,看不出来。

  “舞阳!”他喊一声。

  “嗯!”秦舞阳迅即转过脸来。

  “你我竭诚修好而来。燕国君臣上下,一片诚心,已为秦王所鉴纳:今天设大朝议接见,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嘉许,所以你我的任务,一定可以顺利达成。你不必紧张,害怕万一失仪,秦王见罪:不会的!秦王正当愉悦之际,一定宽大为怀,不肯轻施雷霆之威,你放心好了!”

  秦舞阳感激地点一点头。他懂得荆轲的隐语,也接受了他的抚慰,回报了一句:“请放心。我知道何以自处!”

  这不是故意宽慰荆轲的假话,然后这话的背后,是连秦舞阳自己都不知道的虚幻的自信;一时所受到的鼓舞,不敌他那潜在着多少日子而此刻正在逐渐浮现的自卑之感。

  悠扬的钟鼓声停止了。广阔的殿庭中,静得声音不闻,恍如无人;然后,隐隐听得传呼:“传大王诏令,召请燕国使臣!”

  传呼的声音,一波一波,递相应和;声音越来越响,秦舞阳的心弦也越扯越紧。等传呼的声音终了,刚可以喘口气,看到典客沿着长廊,匆匆而来,他的一颗心马上又悬了起来。

  “请!”典客在门口做了个揖让的手势,“两位请随我来!”

  “是!”荆轲响亮地答应一声,徐徐站起身来,手捧函封及樊於期的首级的木盒,看一看秦舞阳,步出门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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