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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“那里的话?”荆轲笑道:“今晚我一定叨扰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喔,”吴舍长突然脸色一正,“我还忘了告诉荆先生,据我所知,大王今天是以大朝仪接见,朝服、设九宾,那真是罕见的殊荣噢!”

  这个消息颇出荆轲的意料,但不论真假,此刻唯有表示谦虚:“果真如此,实在是逾份的恩宠了!”

  “从前赵国蔺相如献璧,也是朝服、设九宾的大朝仪,他也是住在广成舍。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!”

  荆轲笑了,但笑过之后,必中又不觉恻然;蔺相如献璧弄得不欢而散;今天的大朝仪中所生的事故,比当年不知严重多少倍?秦法严峻,株连所及,只怕这位善饮健谈的吴舍长,明日此时,再不能像此刻这样高兴和得意了。

  然而这恻隐之心,一闪而过,根本未在他心头留下什么痕迹;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顾自己人,得趁这不多的时间,早作打算和安排,于是略略想了一下,说道:“今天可算是燕国的好日子。我那些从人,平时不得休闲;既然今天我要入宫,他们在舍中也没有什么事,我想给他们一天假期。应该先跟你说一声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吴舍长答道:“如果要到哪里去逛逛,我可以派人领路。”

  “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秦舞阳就召而至,他也穿戴得整整齐齐,可是气色却不甚好;荆轲自然关切,只不便当着吴舍长问他。

  朝食完毕,吴舍长先行告退。礼官未来,还有时间作最后的交谈;荆轲不愿错过这珍贵的片刻,赶紧招招手叫秦舞阳坐近身边,匆匆问道:“昨夜睡得如何?”

  秦舞阳思前想后,一宵不能安枕;但此时不肯说实话:“还好。就是雨声吵人!”

  荆轲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话,便特别加以安慰:“一切有我,万无一失。你放心好了!”

  但就在荆轲自己说了这一句话以后,心头灵思闪现,虽只如石火电光的一暼,他已把握住了一个概略。这新的看法,究竟似是而非,还是不灭不磨的正理?他一时无从去判断,不过,他觉得在此刻说与秦舞阳,恰好用来镇静他的栗六不宁的情绪。

  于是他拿一只手按在秦舞阳肩上,仪态尊严,而眼中是慈爱的光芒,兼有传道解惑的严师和宽容体贴的慈父的丰神;这使得秦舞阳在心理上便先有宁贴的感觉。

  “舞阳!”荆轲用很低但很清晰的声音说:“多少天来,你朝夕在心,魂牵梦萦的一个念头,就是唯恐失败,唯恐辜负了太子对你的识拨提携,是吗?”

  “荆先生自然早就看出来了的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早看出来了。我一直想办法在叫你莫怕,在想办法助你成功。现在,我才知道我错了!舞阳,今日之事,成功固然是成功,失败也是成功!”

  秦舞阳精神一振,就像一个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便什么也不做的人,突然遇到一件离奇的事,不自觉地会整顿全神去注意一样。

  “一叶初落,便知天下皆秋,这要靠智者的推想;可是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,就是穴居蛰处的虫虺,也知道严冬已经过去,可以开始活跃了!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
  秦舞阳不能甚解,只直觉地答道:“你是说,今日之事,便是一声春雷!?”

  “是的!一声春雷!只要把雷劈了出去,惊天动地,四海皆闻。这是一个消息,带给所有反秦抗暴的人,告诉他们,行动已经开始了。不管你我成功、失败,效用是一样的!任姜会把整个事件透露出去,一传十,十传百,叫所有的人知道,暴力不能统治人民,暴君也不必畏,不管他护卫如何森严,不能免于被刺、被杀。一次不成功,第二次还会有人来。”

  “一定的。”秦舞阳急促地插口:“一定还有人饶不了他!”

  “没有一个人肯饶他!今日之事,表明了什么?表明了人人把这个独夫恨入切骨!”荆轲激动了,紧捏着拳,使劲地摇晃着,“只要能反掉这个独夫,反掉这个暴虐的政权,无不乐于捐生!田光先生,樊将军,还有公主——你以为公主是殉情吗?不完全是!最主要的是,她用一死来激励我,激励我反秦。这一份坚决的斗志,都要由你我今天来表现;只要表现出来,咱们就算成功了!”

  如疾风骤雨的这一番话,把秦舞阳听得目眩神迷,在心头启发了无数想法;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复杂了;更惊奇于自觉一下子变成个大人了!

  “唉!荆先生。”他说话也居然是成人的口气了,“这番道理,何不早跟我说?”

  荆轲笑了,“你莫责备我,我也是刚想通。”他又问,“你现在觉得心里如何?”

  “我只想着把那一声雷劈响些!”

  “一定响。不会是个闷雷!好了,闲话少说,我们再把未了之事来检查一下。”

  未了之事,只是那数名从人的安全。秦舞阳已经按照任姜安排的计划,秘密嘱咐了为首的人。此刻所还要叮嘱一句的是,荆轲已经在吴舍长面前说了,放他们一天假。这样,对他们的悄悄脱走,更为方便。但放假的话,必须让他们知道,才不会彼此言语不符,露出破绽。

  这件事谈完了,荆轲又问:“还有什么要交代的?再想一想!”

  “其余都是身外之事,不必管了!”

  “那就走吧!趁礼官未到,还可以静静休息一会儿。把心定下来。”

  “是!”秦舞阳挪一挪身子,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:“舞阳就在这里拜别了!多蒙荆先生教诲提携。图报无日,只好在此道谢了。”

  秦舞阳说得很从容,是有长进了。这一丝欣喜,掩盖了诀别的悲痛;双手扶起他来,出了厅堂,各回自己院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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