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荆轲 | 上页 下页
五〇


  荆轲只以顿首作答。估量她已入席,才仰起身来,退后两步,坐在侧面的席位上。

  于是昭妫依照礼节尚食,荆轲肃然静候,夷姞也安坐不动;等酒浆食物,进奉完毕,昭妫向别室微挥衣袂;悠扬的乐声,随之而起,荆轲重又捧爵离座,跪坐在夷姞面前。

  这是他与夷姞相识以来,最接近的一次——相距咫尺,不但可以闻得她身上的不知名的香味,而且借举爵相敬,得以平视的机会,他也第一次能把她看得那么仔细。但是,她是不可逼视的。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摇荡的心旌,才可免于失态。在极短时间的凝视中,他无法把她的美摄取得尽,只有两点新的发现,她的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出毛孔,她的头发黑亮柔细,高髻如云,但决非一般贵妇人所通用的假发,因此远观还不甚为奇,近看可是美得惊心动魄了!

  “荆先生!”竟是夷姞先开口说话:“岁月常新,可乐可贺!”

  “是,是!”荆轲知道,便这一瞥的迟延,已让她发觉了,但也无须惶恐,捧爵齐眉,恭恭敬敬地答道:“岁月常新,公主长乐!”

  夷姞笑了,绽开如涂丹的朱唇,微露着两排整整齐齐白而发亮的牙齿,很高兴地说:“你真是善颂善祷!”

  “我也像昭妫一样,出于一片至诚,所以公主觉得我的话动听。”

  说着,又举一举爵,在钟鼓声中,相对而饮,荆轲干了酒,夷姞只浅尝了一口。

  “荆先生!”夷姞不待他再为她斟酒,便即说:“你我有约在先,仪礼只到此为止,请撤乐,也不必劳你再起座劝饮。清谈小饮,让我无拘无束吃一顿饭。如何?”

  “遵公主的吩咐!”荆轲毫不迟疑地答应着。

  于是撤了乐,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,室内只留下季子和昭妫在照料。

  “请公主尝一尝‘捣珍’。”

  “捣珍”是夷姞最喜爱的一种食物,取牛,肉,鹿、麋脊上的肉,用木锤反复锤打,打去了它的筋糜和膜,再用醓醢香料调制而成的,是一种最宜于冬天的冷食。

  “你也知道我爱吃捣珍?”夷姞向盛放捣珍的鼎中望了一眼,欣然对昭妫又说:“一看就知道是好的。”

  虽说是喜爱的食物,夷姞也只是从从容容地浅尝即止。接着,外面传进来一盘油光闪亮的炙肝,通常炙肝用狗肝或羊肝,但这一盘肝的形状和色泽,都与平时所见的不同。

  “这是炙肝吗?”她问。

  “是。”昭妫答道:“是马肝。荆先生喜食此味。”

  “我可还是第一次得尝异味。”夷姞切了一块肝尖,照一般食炙肝的方法,蘸了酱,伴着辛菜,送入口中,辨一辨味,表示满意,但是,“嘶风追月的英物,杀了作口腹之奉,我总觉得于心不忍。”说了这一句,她自觉失言,便又歉意地笑道:“荆先生,你觉得我的话不中听吧?”

  “公主说得极是。”荆轲以极诚恳的声音答道:“我实在颇有同感。但口腹之欲,有时不免过分,从今以后,要与此物绝缘了。”说着,放下了手中的食器。

  昭妫和季子都是善于窥伺颜色的人,一听这些话,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,把马肝撤了下去,换上一盘肉饼。

  夷姞有些不安,不过想到一句话能够劝得人放弃了嗜好,从今少杀多少匹马,自然也是件颇可得意的事,所以不知不觉地举爵喝了口酒。

  在荆轲,放弃了这一嗜好,不但心甘情愿,而且有种为善最乐的感觉,“公主!”他想表达他的那份感觉,“有句话,我不知道该不该说?”

  “哦——!”夷姞想了想,他总不至于说什么不合于礼的话,便点点头:“不要紧!”

  “我觉得陪公主说话是一种绝大的乐趣,真是获益良多!”

  “不用这样恭维我!”

  “荆某待人,只有一个诚字。可与言,必出自衷心;不可与言,付诸默然。我不喜作无谓的恭维。”荆轲正色相答,说完,紧闭了嘴。

  夷姞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,倒像是受了绝大的冤屈似地,不免有些好笑,但也不能不假以词色:“既然你说跟我谈话是种乐趣,那你就说吧!我听着呢。”

  “是!”荆轲又兴奋了,“人海茫茫,要觅一个‘可与言’的人,实在也很难——”说到这里,夷姞倏然抬跟,十分注意地看着荆轲,这突如其来的神情,把他的话打断了。

  “荆先生!”她发觉了他住口不语的原因:“请说下去!”

  “性情不同,处境各异,不必与言;智识不足,行事卑下,不屑与言;而可与言的,往往又格于形势,难得相见。因此,人生百年,能够畅所欲言的日子,实在寥寥可数。”

  夷姞把他的话,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,印入心头,他所说的“不必与言”与“不屑与言”,也正是她独处深宫所感到的苦闷,但是,他最后一段话,意何所指呢?在他心目中,她自然是个“可与言”的人,然则所谓“格于形势”,是不是暗指彼此的身分有别,不便常相往还呢?

  这暧昧的语意,不便要求他明白解释,只好答一句:“你的话,有些我同意,有些我不甚了了。”

  荆轲也不问她那些是她不明白的,管自己又说:“自从上交太子以来,我又发现,说话还有不敢与言这一层苦楚!”

  “不敢?”夷姞奇怪了,“太子最敬重你的,为什么‘不敢与言’?”

  “正就是因为太子的恩义逾分,使得我说话不能不加顾忌。”

  “譬如——?”

  “其中必定有缘故。”夷姞很有兴趣地说,“请举例以明之。”

  “譬如有一次,我陪太子在东宫池边闲坐,池中有头大鼋,我无意间拾块小石子掷了牠一下。不想,一会儿东宫侍从,捧来一盘金丸,供我掷以为戏;公主请想,这不是太——”荆轲顿住了,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形容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