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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“不知道,任何人都不知道。”太子丹摇摇头说:“你我所谈,只字未泄。”

  荆轲很满意他的答语,“太子得暇否?”他说明来意,“昨夜曾细作筹划,有数事急须奉陈。”

  “好极了。请随我来。”

 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,荆轲索取有关燕国地域的图籍。取来以后,一个人研究了好半天,从容收好,跟太子丹相向而坐,开始密商。

  “请问太子,将令我以何种身分入秦?”他问。

  “燕国拜足下为上卿,此是众目昭彰之事,自然瞒不过秦国。我想,请你为燕国的使者,报聘入秦。”

  “寻常使者,不易得见嬴政。”

  “是的。这一点我很明白。”太子丹点点头说:“要想一个理由,必定得让嬴政见你。”

  “不但要让嬴政见我,而且必得接席倾谈;否则,他在殿上,我在殿下,怎得机会下手?”

  “是啊!这一点我很明白。”太子丹皱着眉说,“这得好好研究一下。”

  “我想,嬴政的接见使者,有两种不同的情况,一种是不得不见;一种是乐予接见。先说不得不见,大国的使者,于礼不得不见;或者有两国利害一致的大事,须由使者陈告,其势亦不得不见。”

  “燕国的使者,嬴政无不见之理。”太子丹说:“就秦国而论,别无大国。而且燕秦两国,已成敌对,利害休戚,根本相反,那里来的一致?”

  “然则便只有朝‘乐予接见’四个字上去下功夫了。”

  荆轲接口说道,“‘乐予接见’,则戒心尽泯,易于成事。所以,即使有叫嬴政不得不见的理由,我们也仍旧要使他此心嘉悦,欣然出殿。”

  “对!”太子丹击膝称许:“荆卿,你的见解,确是超人一等。”

  “太子且莫谬奖。我要请教,如何才能使嬴政对燕国的使者另眼相看?”

 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,笑道,“荆卿,你莫考我了!想来筹思已熟,就请直说了吧!”

  荆轲颔首微笑,慢条斯理地答道:“嬴政一向贪婪,近年志得意满,寻常的女子玉帛,又看不上眼了。我再三思维,只有燕国的膏腴之地,如督亢这些地方,可以打动他的心。不知太子可舍得割弃?”

  “这有什么舍不得?而且,这不过是钓金鳌的玉饵;大事一成,督亢仍为燕国所有,大事不成,燕国尚且不保,遑论督亢区区之地。”

  “太子看得极其透澈。那么,我就是燕国派赴秦国修好的使者,燕国为示诚意,愿献督亢之地。可是这样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但有一层疑问。这层疑问不解,献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国的诚意。”

  “嬴政多疑,其实往往无中生有;只要善辩,片言可解。此所以非荆卿你来应付不可。”

  “只是这层疑问,嬴政如果面质,恐怕百口莫辩。”

  “喔——”太子丹极注意地问,“可是说我潜逃回国的旧事?”

  “这有话可辩。”荆轲答道:“思亲情切,出于无奈,自有可原。而况我奉使秦国的使命之一,正是为此请罪,嬴政能肯接见,便表示对此事已释前嫌,决不会当面再提,就算提到,我亦有话可答,不足为虑。”

  “那么是什么疑问呢?”

  “太子可还记得鞠太傅的话?”

  “鞠太傅近日多病,在寓休养,不问政事。以前几乎朝夕过从,谈到的大事极多,不知你指的是那一件?”

  荆轲心里奇怪,太子丹难道真个茫然不省!谁说他心思细密?看来心思细密,也只是在琐屑细微之处,“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”,实在不是大器。

  一阵感慨过后,重新归入正题,荆轲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:“嬴政痛恨一个人,如太子之痛恨嬴政,必欲得而甘心……”

  “啊!”这下太子丹终于从蔽境中跳出来了:“你是指樊将军?”

  荆轲点点头答道,“太子早该想到的。”

  “是的,是的。我真是愚昧得很!”太子丹紧皱双眉,不住拿手轻捶前额,不知是在自责,还是为了樊於期成为入秦大计的障碍而感到忧烦。

  “既然要修好于秦国,却又把秦王的死敌奉为上宾。太子,荆轲纵有苏秦、张仪的辩才,亦不能解释这个矛盾。”

  愁容满面的太子丹,好久好久才长叹一声:“唉!我悔之莫及。不如当初听从鞠太傅的劝告,设法把樊将军遣走。今天就不至于如此为难了。”

  “追悔无益。请太子拿决断出来!”

  “决断?”太子丹惊惶失措地问道,“作何决断?”

  荆轲不答。他默默地期待着,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。而太子丹方寸已乱,只哀恳似地追问着:“荆卿,荆卿!你倒是说呀!我一点主意都没有。”

  荆轲有话,实在不愿出口,但事情到了这地步,不说却又不可。踌躇了好半天,觉得说了话必须有效用,若无效用,不如始终不说的好。

  因此,他先声明一句,作为试探,“如果我是太子,自然会下决断。这个决断,言出必行,关系重大,只恐太子不能听从,何必饶舌?”

  “荆卿!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”太子大不以为然,“我早说过,你要把你我看作一个人,不管什么话,出于你口,入于我耳,决无第三个人知道,你不该再有任何顾忌。”

  荆轲心想,这是个重大关节,此一关节不打通,一切的计划都无法进行,说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。

  于是,他很吃力地说道:“太子知道的,秦国购樊将军的首级,金千斤,邑万家。不拿樊将军的首级去见嬴政,如何见得燕国修好的诚意?”

  话未说完,太子丹颜色大变,“这,这怕不行!”他嗫嚅着说:“樊将军穷愁来归,我怎忍以一己之私,做此不仁不义之事?”

  荆轲默然。心里觉得非常不是味道,明知太子丹不免妇人之仁,决无魄力出此壮士断腕的决裂手腕,不如不说,偏又忍不住说了出来,倒显得自己不仁不义似地,这是从何说起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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