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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越是他这样说,太子丹越是虚心求教,谈上策时,有些话不投机,此刻的气氛又很融洽了,于是太子丹抓住机会,问了下去:“尚有中策,亦请明示。”

  “中策只有四字:苦撑待变。”荆轲拿着树枝,在地上从容布画:“今日当务之急,莫如整修长城,北长城所以防匈奴,南长城所以拒秦;因此,南又重于北。如果南长城东起滹沱,西至涞水,整修增补,联成一线,加派精兵,严密防守,令王翦师老无功,则变化可期,危难可缓。”

  凝神倾听着的太子丹,眨动俊秀的双目,静静思考了一会,问道:“请问是何变化?”

  “王翦如在三年之中,不能破燕国长城,必为嬴政召还,嬴政好大喜功,多疑寡恩,王翦自知劳师远征,无功而回,不能不惧被诛,那时,请樊於期将军以老友的身分,密访王翦,痛陈利害;一席话说动王翦,率领秦军,归降燕国,不是不可能之事。”停了一下,荆轲又说:“自然,我们还要用间,重赂秦国右庶子蒙嘉,相机进谗;同时鼓动秦国的少壮将领,如李信等辈,取年迈的王翦而代之。这样双管齐下,内外交逼,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!”

  这中策听来比上策更动人,太子丹深深点头,表示赞许,接着又问:“还有一策,亦要请教。”

  “这一策,效用并不好,做起来倒也不容易,所以谓之‘下策’。”说到这里,荆轲停住了,彷佛不愿意公开似地。

  “且先请说了,再作计议。”

  “万不得已,可遣一勇士,设法混入咸阳宫,流血五步,造成秦国的混乱。”

  太子丹一听这话,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,但又怕没有弄清他的意思,所以追问了一句:“请说明白些!”

  “流血五步——一剑致独夫于死地!”

  几乎脱口要喊出来。这才是上策!而就在话要夺喉而出的剎那,太子丹突然清醒了,如果说了这话——把荆轲“只愿设谋,不愿参与其事”的下策,称之为上策,那便等于公开表示,两人的意见是相左的。这一来,荆轲可能拂袖而去;纵使无此决裂的姿态,要想再得他的助力,却是万不可能了。

  于是,太子丹定一定神,以极庄重的神态致谢:“荆卿,你为燕国设想,真是至矣尽矣,叫我不知如何表达感激的征忱?在我想,三策都是上上,或者可以合并使用,求取更好的效果。不过这是燕国存亡绝续的大事,我得要禀明父王,召集重臣,细细计议。所以,今天还无法作出定论。这一层,我必须先请你体谅。”

  荆轲觉得他这番话很实在,因而满意地答道:“太子言重了,谈不到‘体谅’二字;倒是我言语率直,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点愚忠,曲赐包涵。”

  “别这么说!说些无谓的客气话,倒显得生分了。”

  荆轲笑笑不响。太子丹遂即吩咐,在后苑亭中置酒。闲谈之间,旧事重提,又一次邀请荆轲迁入东宫来住。

  “多谢太子的盛意。”荆轲说了这二句,忽然侧耳凝神——一阵随风而至的琴韵,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,让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。

  可恨的是地远风弱,听不真切;但就那清越的一声两声,偶尔传入耳中,在荆轲已觉如饮醇醪,心醉不已。

  他真想问一句,是谁鼓得这样的好琴?是公主么?不是公主,必是太子后宫的姬妾;若要动问,无不失礼。他想起“琴者禁也”的古训,越发自知约束;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,自动来告诉他——甚至于还存着奢望,太子丹能召请“她”来为他鼓一曲。

 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,但是他无法作任何表示。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;这位公主国色无双,而脾气高傲得几乎已近于乖僻,也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的。太子丹十分钟爱这个妹妹,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难惹。他怕告诉了荆轲以后,万一荆轲要求拜见,一定会遭到夷姞的拒绝,引起荆轲的不快,还不如暂且装胡涂的好。

  于是,他接着未完的话题说道:“荆卿,我希望你明天就搬来;好让我朝夕过从,有事随时可以商量。”

  荆轲心想,住在旅舍中,其门如市,应付那些季子所说的“趋炎附势”的达官贵人,徒然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,实在无聊得很。又想到季子与夏姒有些格格不人,也叫人头痛;如果迁入东宫。季子与夏姒自然退回原处,落得个耳根清静,却是一件好事。

  这样想停当了,他慨然答道:“荆轲遵命。”

  “好极了。”太子丹欣然答了这一句,又说:“在这里,你也只是暂住,我不为你另兴土木。”

  “这样最好。”荆轲紧接着说道:“倒是有句话,得先奉陈太子。听说季子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人,我不敢留她。”

  “怎么?”太子丹问:“可是季子伺候不力?”

  “不,不!季子太好了。只以君子不夺人所爱;公主没有季子,一定诸多不便,这叫我不安得很。”

  “既如此,我把昭妫遣来。”

  荆轲先不答他的话,只又要求,把夏姒也召回东宫。他说他对她们二人,毫无偏心;既不留季子,也不能留夏姒,否则便愧对季子了。

  太子丹接纳了他的请求。盘桓入夜,荆轲告辞。这天归来得早,夏姒和季子都还未睡;两人在灯下谈笑,看到荆轲,照平日那样柔顺地伺候,毫无芥蒂。

  这使得他非常安慰,同时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,不免恋恋;特别是季子,回到了公主那里,内外隔绝相见益难,所以更觉怅惘。

  然而他也仅止于怅惘而已。他不会对季子有何表示,甚至也不会有惜别的神情。

  第二天早晨,荆轲还在梦中,忽然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。一惊而醒,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,眼圈红红地,彷佛要哭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荆轲奇怪地问道:“谁欺侮你了?”

  “你!”季子把眼瞪得好大,把嘴鼓得老高。

  这使得他反沉着了,“如何是我欺侮你?”他说,“你倒讲给我听听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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