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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乐声再起,盛宴开始。先食菜羹,后进甘旨;五鼎中所烹的牛、羊、豕、鱼、鹿,滋味的浓郁,都不是平日所能轻易尝到的。特别是先用火烤,次用油炸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,腹中塞满了枣子一味的“炮豚”,更是天下的至味;荆轲拿它蘸了醓醢——肉酱,就着醴——甜酒,吃了许多。

  由于这是正式的宴会,称为“礼食”;繁复的仪注,不断的起拜,使得宾客难以尽欢,而且也不便交谈,所以宴会结束了以后,太子丹又在别室置酒,作长夜之饮。

  东宫的后宫,粉白黛绿,也有百数十人之多,但是并无特为太子丹所恩宠的。他最喜欢邀集勇士,饮酒谈艺,每次三、五人,七、八人不等,而这一夜,只邀了荆轲一个人,并且很难得的,唤了宫女来侍饮。

  其中有一个,生得极其动人,皮肤极白,浓染了燕国名物的燕支①。格外显得艳丽。一双白足,走在地上声息不闻;那体态的轻盈,真个罕见。(①《古今注.草木》:“燕支,叶似蓟,花似蒲公,出西方。土人以染,名为燕支。中国人谓之红蓝。”;即胭脂。)

  这使得荆轲想起了一个艳传人口的故事,说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,“广延国”献了两名善歌舞的美女,一名旋娟,一名提嫫,身轻如燕,吹气如兰。而这两名绰约多姿,绝古无上的美女,或者行无踪迹,或者积年不饥,竟不知是人是仙?

  燕昭王自然着迷了,把她们俩安置在崇霞台上,夜夜沉醉在她们的清歌妙舞之中;舞姿千百,而最有名的有三种。第一种名为“萦尘”,形容舞姿的轻盈,与微尘的飞扬,可相比拟;其次名为“集羽”,说它宛转如羽毛的从风,还有一种叫做“旋怀”,好似藤萝附树而生,纠缠盘绕,投怀不去——这一舞的荡人心魄,可想而知。

  想象中幻现着旋娟和提嫫的舞姿,视线却一直缭绕在眼前人的身上。太子丹看在眼里,心里有数了。

  “昭妫!”他让荆轲知道她的名字:“献荆先生一爵!”

  “哦!”这样答太子的话,是不礼貌的;但这样答应,反显得娇柔好听。献上一爵酒,荆轲一饮而尽;接着昭妫自己也干了一爵。

  “再献一爵。”太子丹又说。

  昭妫依言而行,献一爵,陪饮一爵;饮到一半,停下来喘口气,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,但是“饮满举白”,喝酒一喝就要喝干,所以她仍旧鼓勇喝了下去。等放下酒爵,她的脸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颜色了。

  而太子丹彷佛有意在捉弄昭妫,他微笑着扬一扬眉,像提醒她似地说道:“刚才两爵,是你代我献的。现在,你自己呢?”

  昭妫面有难色。荆轲不胜怜惜,便抢着说道:“不行了,我不能再饮了。”

  “你看!”太子丹埋怨着说。“只为你不诚心,荆先生动气不愿意再饮了。”

  “莫如此说。”荆轲想了个调停的办法,“这样吧,我与昭妫分饮一爵。”

  乖觉的昭妫,急忙又替荆轲斟满了酒。他喝了一大半,剩下些少微沥。递了过来。

  “多谢荆先生赐饮。”昭妫投以感激的一瞥。然后,装模作样故意在喉间弄出嘓嘓的声音,彷佛喝了好多似地。

  “你就坐在荆先生身边好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昭妫遵照太子丹的吩咐,跪坐在荆轲左面,为他斟酒布肴。

  荆轲的性格中,原也有风流放诞的一面,但此时此地,也不过握着她的手,多喝几爵酒而已。倒是昭妫,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,一张红馥馥的脸上,堆满了笑意,不断地眉挑目语,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,只好躲开她的视线,去跟太子丹谈话。

  然而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,每次谈到正事,话至口边,却又缩住——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旁边,不便深谈。

  太子丹觉察到了,便说:“不要紧,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,极知分寸。荆卿,你不必顾忌。”

  “是。”他这样答了一声,不由得转脸去看昭妫;想着太子丹所说的“身边的人”这四个字,顿有莫可究诘的怅惘的感觉。

  “荆卿!”太子丹问道,“你与秦舞阳,似有极深的渊源,是么?”

  “那是在我初到燕国的那一天——”他把当初阻止秦舞阳杀人的经过,说了一遍。

  “原来如此!”太子丹不自觉地落入沉思之中,对荆轲的了解更深一层了;他觉得荆轲这一份能震慑他人的定力,才是最难得的、最有用的。

  荆轲却无从去猜测他的心思,他想问的是,太子丹养着那些勇士,到底有何用处?燕国现在所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辩的策士和深谙兵法的将才;尽罗致些一勇之夫,于事无补。但转念一想,这话说出口来;大为不妥;因为那近于进谗排斥,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轻视,并且传入那些勇士耳中,也会惹起公愤,群相为敌,以后的一切展布,便会遭遇重重的阻力。

  “喔!”太子丹突然发言:“有件事我还未曾道谢。听说,我向赵国徐夫人求取的那张淬剑的方子,是你代为带来的。你与徐夫人,想来相熟?”

  这下也提醒了荆轲,“太子!我亦正想面陈。据确息:徐夫人在邯郸幸免秦兵的荼毒,已辗转抵达榆次,住在她的门弟子孟苍那里。我想,不妨礼聘她到燕国来,必有大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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