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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于是,全家大小飞也似地奔了进去。随即听得抢天呼地的举哀的声音。

  而荆轲在无穷的悲痛中,却还紧记着田光的话,收一收眼泪,告诉继续进来探视的田家的人说:“我去见太子报告。等我回来再商量办丧事。”

  于是,荆轲上马疾驰,直趋东宫,通名求见太子。

  “啊!”卫士已受了嘱咐,肃然奉客:“是荆先生!太子有谕:随时延见,请在卫所坐一坐,等我去禀告。”

  “太子现在何处?”

  “在后苑。”

  “请引路,到后苑!”

  “是。”

  太子丹正在射圃与十几名壮士较射;听得荆轲已到,抛下弓箭,大踏步迎了出来。

  一见面,他愣住了。他想象中的荆轲,必是英姿焕发,神采飞扬的清俊之士,而眼前所见的人,面容哀戚,双目失神,看上去颓唐不振,怎能担当大任?

  “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赞的荆卿了?”

  “外臣荆轲,特来报丧。”荆轲撩一撩衣襟,拜了下去。

  太子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,抢上一步,扶住他的肩说:“请起,请起。幸会之至。”

  “启禀太子,”荆轲站了起来,忍住眼泪,用极沉静的声音说:“田先生饮剑自刎了!”

  “什么?”太子丹这下才听清楚,大惊失色,“何以自刎?”

  荆轲不即回答,左右顾视东宫侍从。太子丹立即会意,轻声吩咐:“都退下!”

  估量着所有远避的侍从,无法听得清他们的谈话了,荆轲才说:“田先生临终嘱咐,禀告太子:‘田光已死,不虞泄密!’”

  太子丹一时还不解这句话的意思;然后,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闪电,一切都弄清楚了。

  而弄清楚了,他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!只为了自己的一声叮嘱,便以死明志么?“田先生。太胶柱鼓瑟了!”他目瞪口呆地说。

  荆轲冷冷地答道。“田先生遗言:‘长者为行,不使人疑。’太子,你对田先生,既不深知,亦不深信,然则出以那样隆重的礼遇,叫田先生怎能承受?”

  这一下点醒了太子丹。他彷佛觉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摆在面前,照得他里外通明。逾格的荣宠使得田光感到必须有所报答;而欲有所报答,却又以被疑的缘故,难以为力。因此,逼得田光必须以最有力、最彻底的手段来表示他的真心、他的负责——他已切切实实地表示了,他是个绝对负责的人,所应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。他不会泄漏国之大事,他也不会谋国不忠,所以他也不会举荐不实。

  于是太子丹被感动得涕泗滂沱,哭倒在地,望着田家所住的方向——东宫之东,一拜再拜,遥致敬礼。

  东宫的侍从,不知出了何事?只觉太子是举动大异,不可解释,但亦不敢走近来探询,只相顾惊愕,保持戒备。荆轲看见这种情形,觉得已引起宫廷过多的猜疑,传入民间,会出现离奇的流言及无谓的惊扰,大非所宜。于是,劝解着说:“请太子节哀,镇静自处,以成田先生的遗志。”

  田光的遗志是什么?是谨言慎行,以处大事;是重用荆轲,自教图强。从眼泪中流泻了哀痛,自觉方寸之间,反觉得灵思湛然的太子丹,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,认准了他今后应该走的路。

  于是,他收拾涕泪,发出低沉的声音:“荆轲!田先生、你、我,是生死的交情,绝无仅有的遇合。从此以后,你不须拿我看作太子,你拿我当成你自己。唯有如此,你我才能无负田先生于九泉之下!”

  荆轲震动了!田光一死所生的影响,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挚①,都超乎他的想象。同时因为太子丹的逾份的推心置腹,也使得他有着不胜负荷的感觉。(①肫肫,恳挚的样子。)

  但是,那是不可逃避的了。无论为田光、为太子丹,或者说为他自己,都必须咬紧牙关,准备承担加在他双肩的责任。“太子!”他轻轻地答道:“荆轲知所以自处。请释虑!自今日起,此身已非荆轲所有。”

  “我为燕国,先谢荆轲!”

  太子丹肃然下拜,荆轲回礼。两人在此一拜之中,订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,也建立了荣辱与共的关系。

  然而他们还没有功夫去作任何进一步的交谈;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,是料理田光的身后,传命东宫舍人,为田光发丧,厚恤他的家属。

  于是,以一介庶人的田光,身后的哀荣,过于士大夫。他在民间本是位极受尊敬的人物,现在复由东宫主持丧事;因此,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闻,奔走相告、或来助役,或来哭奠,田家所住的那条街上,素车白马,终日不绝。

  但是田光之死,在燕市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。何以太子丹突然亲临田家访问;何以田光奉召入东宫的第二天便饮剑自刎;何以太子丹亲自为田光料理身后,并且抚尸痛哭,哀伤逾恒!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。

  因此,田光出殡下葬的那天,来执绋的人特别多,一半是为了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后的敬礼,一半却是为了好奇。想从太子丹的表情中,解答存在他们心中的疑团。

  出殡的那天,刚在一夜大雨以后;清晨灰黯的天空,还飘着密密的牛毛雨,加上刺骨砭肤的西风。实在是个宜于躲在屋子里的天气,但是早就准备来送殡的人,十之八九还是一大早就来了。

  灵车在泥泞的道路中、艰难地行进着。执绋的人,以太子丹为首,荆轲其次,踩着泥浆,吃力地护持灵车。凄凉的挽歌,前后递相应和;在歌声消歇时,听不到一丝人语,只有发自泥浆中的叽吱、叽吱的车轮和足步声,以及嘤嘤的啜泣声——偶尔有人因抽噎难忍,不自觉地哀声长号,像把刀样刮在心头,真个可以叫人魂飞魄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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