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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东郭咸阳与孔仅,是由当时颇带些侠气,最喜引进人才的大臣郑当时,保荐到朝廷去的。在张汤掌权的时期,这两个人的官位是“大农丞”,用现代的官制来比照,等于财政部次长,孔仅的地位又要高些,那就是政务次长了。

  其时的“财政部长”——大农令,就是颜异。他即与张汤的政见不同,则张汤关于此方面的改革,可以想象得到,是越过了颜异,与此两丞取得了直接的联系。我们还可以想象得到,张汤的改革计划,大部分出于这两个人的建议。只是纯经济观点的草案,到了张汤那里,用法的观点作了修正,结果变成外行领导内行,以致流弊百出。

  除了东郭咸阳和孔仅以外,另一个在张汤时期对当时的财政改革发生了大作用的,是桑弘羊。以”工于心计”的商人子弟而为天子近臣,桑弘羊在那时的地位,就好比白宫的经济顾问一样,武帝在财经问题上要作决定以前,一定会先征询他的意见。事实上,在东郭咸阳和孔仅拟订草案时,他就参与了工作的。正史上记载,他们三个人常在一起讨论财经问题,分析利害,细入毫芒,此是明证。大致关于元狩、元鼎之间的财经改革,其作业程序是。由武帝提出要求及原则性的指示,张汤据以制订政策,交由“三人小组”拟成具体计划。再由张汤作初步审核后,奏可施行。而在某种情况上面,桑弘羊与张汤处于同等的地位,以其同样能直接影响武帝的意向。

  在这个作业程序之下,元狩、元鼎年间所从事的财经改革,大要有三:币制的整理、盐铁国有化、均输制度。“告绢”令则是杨可所设计,杜周所主办,而为张汤所全力支持。这是由商人过份重视个人利害所激起的,矫枉忒过其正的恶政,正是宣帝所谓“杂王霸道以治”中的霸道部分,不足为法。

  但就是上列的三项改革,由于张汤在财经方面是外行,而且临之以威,恃之以法,拿政治的力量来否定经济学上的诸般因素。所以弊随利生,效验不如预期。一直要到元鼎二年张汤自杀,孔仅为大农令,桑弘羊做他的副手,才进入了财经改革的正途。

  先说币制。自皮币即废,白金币又“民弗宝用”,依然只有回过头来,从铜钱上想办法。桑弘羊的第一步计划是,发行一种新通货与旧通货并行,而赋新通货以独特的地位,藉以摆脱旧通货的牵累。

  这种新通货,份量与五铢钱相近,但制法不同,名为“赤仄”或谓之“赤侧”。仄与侧义通,都作边侧解释。赤者赤铜。日本的一部古籍,寺岛良安所撰的“和汉三才图会”说:“按:赤铜者黑色带少紫也,而赤字无据。”由此可知,赤仄之赤,是指紫铜,以紫铜为廓,此“廓”字又指边侧而言,因而所谓“赤仄钱”就是黄铜所铸的钱加一道紫铜的边,而且应该像几十年前的铜圆一样,边缘微微高起。这样做是为了防奸绝弊。

  因为那时的“奸民”,在“铜钱眼里翻跟斗”的花样很多,其中有一种,真可以说是“刮皮”,是把铜钱磨薄,拿磨下来的铜屑,作为私铸的原料。赤仄钱用硬度较强的紫铜作外廓,使得想磨取铜屑的人,较难下手,紫铜的熔点很高,而又作成外廓,这需要高级的冶炼技术及设备,非一般私铸者力所能及,自然而然就有杜绝伪钱的作用。

  赤仄钱的币值是“以一当五”,虽为“大钞”,但与白金币的龟币以一当三百来比,显然合理得多。同时又规定,缴纳公家的各种赋税或捐官等项,非赤民钱不收。这在发行之初,赤民钱少,为了缴纳公库收入,非此不可,或有升水的情形。但物以稀为贵,始终是任何交易行为中,颠扑不破的真理。等赤仄钱一多,而就其本身的价值言,一枚赤仄钱抵不上普通的五枚五铢钱时,自然就会贬值。不过,在公家是一样的,所以应该缴五铢钱的,大可以贱价购买赤仄钱来缴,就好比以前用公债来缴公家的各种规费一样。史书上的所谓“赤仄钱贱,民巧法用之”,即指这些情况而言。这样,便又不得不废止了。

  废止赤仄钱是在元鼎四年,那时孔仅升任大农令,桑弘羊作他的副手。第二年,由桑弘羊一手主持,下令“悉禁郡国铸钱”,天下非“三官钱”不得用。而各郡国所铸的钱,一概回炉销毁,“将铜输于三官”。

  “三官”是“少府”属下的三个业务单位。“少府”也者,与“大农”相对而言。大农管理整个国家的财政,少府则掌天子个人的收支,以及宫廷御苑的一切杂务,性质与清朝的内务府无异,只是到了元狩、元鼎年间,少府的业务,大为增加,编制随之扩大。它属下有八个业务单位,主持官长称为“令”,其中“均输”、“锺官”、“辨铜”三令,负责铸造的官钱,就叫“三官钱”。

  在文帝时,贾谊就曾提出过中央保有货币制造权的建议,至此始告正式实现。目前在许多钱币收藏家手中的“五铢”钱,十中有九是“三官钱”。它的成分准足,制造精美。一般的私铸者,根本造不出那么好的钱,因而私铸之风,自然而然归于消灭。这不能不说是桑弘羊对国家的一大贡献。

  第二项改革是盐铁的国有化,出于东郭咸阳和孔仅的建议,他们是盐铁世家,甘愿牺牲家族的事业,以整个国家的利益为前提,是很了不起的。但是,这个建议的动机是出于武帝的“不私”,因为“山海天地之藏”,也就是不属于任何私人的一切天然资源,都应归于少府管理,成为天子的私产。武帝放弃了这些资源的所有权,交由大农令处理,收入归于国库,于是东郭咸阳和孔仅,以专家的资格,提出了盐铁国有化的建议,于元狩四年试办。及至桑弘羊执政,大置“盐铁官”于天下,积极推动其事,其效果比张汤时代,自然大不相同了。

  盐铁国有化的政策,在付诸实施时,技术问题,大有难易之别。盐的问题比较简单,因为盐的本身在产地没有什么价值,完全是一个发售权的问题,所以说不准私煮实不如说不准私卖,更来得切合实际。

  那末,要怎样才能不准私卖呢?孔仅以盐业专家的资格,提出一个简单有效的控制产量的原则:凡有出产,皆归公家收买。是则没有私盐,就没有私盐贩子。他的控制产量的办法是:盐,必须由公家制定的煮盐器具中产生,否则就是私盐。煮盐的器具也很简单,最主要的是一个盆,称为“牢盆”。牢盆之牢,至今没有可以令人满意的解释。照我的想法,牢者牢固之意,边缘特高,质量特佳,特便于用盐卤煮盐而已。

  这个牢盆当然要由盐民缴价请领。成为“官器”。由官器中所生产的盐,即为官盐,由公家统一收购。因此,盐民等于是受雇于公家的盐工,由分布于甘七个郡的卅七个盐官分别管理。

  至于铁冶,则在国有化的同时,便已成为国营事业。当时铁的分布区域凡卅八郡,依其产量多寡,每郡设铁官一至二人,总计卅八郡的铁官共四十八个。自开采、锻冶、加工到发售,都由铁官一手主办。发售铁器所得的盈余,全部解交国库。

  于是各地的铁矿,无不大规模开采。公家的资金雄厚,冶铁的设备和技术,一般而言,亦较私人为优良,照理说,应该生产增加,成本减低,颇有可为才是。而事实上不然,所有公营企业习见的毛病,在当时已应有尽有,归纳而言,大致如下:

  首先是浮滥的开支,增加了成本。成本增加不说,质量还不好,拿镰刀来说,钝得连草都割不断,农夫花费的气力大而收获少,所以无不怨声载道。尤其令人伤脑筋的是,铁器公卖,官吏不把它当生意来做,主顾上门,爱理不理。要买就买,不买拉倒,不准挑,不准还价。

  可是能买得到还算是好的。卖铁器的官吏生病、有事,或者既不生病亦没有事,只是懒得做生意,就可以任意把大门一关,叫人扑个空。那末,多买些摆着行不行呢?不行!因为质量不佳,摆久了会生锈。

  总之价钱贵,东西不好,而且要用的时候往往买不到,而用不着时,却又往往强行摊派,以致老百姓痛苦万分。

  因此,当时有许多人反对盐铁国营,如卜式即为其中之一。凭心而论,这个政策是正确的,但执行上所生的偏差太大,以致于使人怀疑到政策的正确性。良法美意而托付非人,则未见其利,反受其害。东汉“和帝纪”有段话说:“中兴以来,匈奴来宾,永平末年,复修征伐。先帝即位,务体力役,然犹深思远虑,安不忘危,采观旧典,复收盐铁,欲以阻备不虞,宁安边境。而吏多不良,动失其便,以达上意,先帝恨之,故遗戒郡国,罢盐铁之禁。”为了“吏多不良”,不能忠实奉行命令,宁愿毁弃一个良好的政策,可以想见其内心的愤慨。

  在盐铁问题以外,另一项为举国所关切,而引起传统观念支配下的士大夫所责难的大政,即是“均输”与“平准”。这也是桑弘羊所以能在中国经济史上占一崇高位置的由来;当时币制之弊,以及盐铁为私人所把持,对于国家的不利,前人都已谈过,独有“均输”与“平准”的观念与办法,为桑弘羊独特的创作,在经济制度上为一空前的贡献,影响力至深且远,至今不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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