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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派人到了成都,很容易地打听到了司马相如的住处。他家住在成都南门外,离城五里左右的江边,正对南门的一座大石桥,是赴三巴的要道——那就是后来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的握别之处,他说了句“东吴万里之行,自此始矣”,因而这座桥被人称为万里桥。万里桥之西是市桥,市桥之西是笮桥。竹编的索绠叫做笮,所以笮桥就是一道用竹索所造的吊桥。司马相如的宅子,离笮桥只有百步之遥。

  因为受了小主人的嘱咐,需要秘密查访,所以那人不敢公然登门。在笮桥附近徘徊等待,终于得到一个机会,等着了文君携去的那个侍儿。

  两人相见,彼此都是一惊!在她,事出意外,受惊是理所当然;在他,只见她衣衫破旧,形容憔悴,如何落得这般光景?自不免骇异。

  “唉!”她叹口气,“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。你看,他家的房子,外面倒还看得过去,谁知道里面四壁空空,什么也没有!”

  “这太可怪了,何至于如此?”

  “你不信你进去看!”她说:“我家小姐也问过他,他说为了要去临邛,把东西都卖光了。想想看,世上有这样子荒唐的穷鬼!”

  “小姐呢?”他他问,“小姐怎么说?”

  “怎么说?提起来越发气人!小姐还安慰那穷鬼,说他是人中之凤,将来一定会飞上天,眼前苦一点儿不碍。”

  “小姐吃得来苦吗?”

  “谁知道呢?反正你也知道她的脾气,事情做错了,永不回头,只往错里头走。苦,也是她自作自受。只倒霉了我。”

  “唉!麻烦。”

  “怎么?”她急急问道:“家里闹翻天了吧?老主人气得怎么样了?”

  “那还用说吗?老主人气得几天不曾好好吃一顿饭了,多少人劝也不行。”他说:“大少爷特为派我来,要我悄悄儿来看一看,你也不必跟小姐说起。等我这趟回去,把情形一说,大少爷总有个办法拿出来的。别的不敢说,送点钱来是靠得住的。”

  “那就全靠你了。说真的,这么苦的日子,连我都过不下去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派去的那人想了想又说:“不过,有句话,我得问一问你,照你看,小姐会不会一个人回去——我是说,一个人!”

  文君的侍儿想了半天答道:“我也真不懂那穷鬼好在哪里?看样子,小姐是死心塌地跟定他了。‘一个人’不见得肯回临邛。不过,也说不定,等日子真过不下去的时候,也许会变主意。”

  就因为她这句话,卓家的人决计观望一时,希望文君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回心转意,翩然归来。大家愿意仍旧拿从前爱护她的态度来对待她。

  果然,没有多久,文君终于回到了临邛。但是,不是“一个人”。

  文君一生下来就在绮罗丛中长大的,岂止不知道饮食从何处来,甚至无法想象世界上有饥寒二字。随司马相如私奔之时,在“爱情”鼓舞之下,富贵穷通,什么都不放在心上。但是生活到底是现实的,琴曲只可遣愁,不能充饥,文章只可怡情,不能御寒,加以操作家务,又非素习,觉得苦不堪言。口中不说而心中不乐。

  等到听了侍儿的报告,她的心思活动了,盘算了一夜,毅然决然地对她“丈夫”说:“长卿,我们不必如此自苦!”

  司马相如因为口吃的缘故,答话缓慢,久而久之养成一个习惯,就是发音方便的答语,也不会一下说出来,总要把对方的话先想一想:文君说:“不必如此自苦”,想来是她有谋生之道。这,除却向她娘家去求援,还有什么路子呢?因为无法确定,所以他持着保留的态度,只答了一个字:“哦!”

  “我与你一起回临邛。”文君知道她兄姐对她的感情,极有把握地说:“我大哥一定会借钱给我……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,他借一笔钱给我,抵得上你一生的官俸。”

  司马相如不反对她这样做,不但不反对,而且可以说是希望如此,不过表面上他却装作尊重她的意见,慢吞吞地答道:“我不依你也不行,随你办吧。”

  好在司马相如家里虽空无所有,充场面的车马却还保留着,于是,召集旧日僮仆,依然浩浩荡荡地到了临邛。

  一到,卓王孙就得到消息了。私奔出走的女儿,居然敢带着情夫,公然回到临邛,唯恐大家不知道卓家的丑闻,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,卓王孙气极了,严厉告诫他家所有的人,不准与文君有所往来,否则与文君一例处置,撵出门去,从此不认。

  父亲盛怒之下,他的儿女都不敢违命。这一下,文君弄得告贷无门了。

  一半是负气,一半是现实的生活所遏,文君要报复家人对她的无情,决定不顾一切,只拣容易赚钱的生意做。

  做大生意没有资本,只好做小生意。最容易赚钱的小生意是卖酒。临邛多富翁,工人的生活也比别处来得优越,辛苦一天,杯酒自劳,多花几个钱不在乎,因此,在临邛开酒店,专作零酤是好生意。

  司马相如心想,事情到了这样的程度,反正面子已经丢了,倒不如破釜沉舟,索性逼卓家一逼!所以他不但赞成文君的计划,而且提出要求,要文君亲自“当垆”,做个“活招牌”。文君意存报复,自是一诺无辞。

  于是,遣散僮仆,卖掉车马,买进一家现成的酒店,略略装修一番,择吉开张。不到三天工夫,轰动了整个临邛,不是他家的酒好,只因为文君“当垆”,貌艳如花,且是第一豪富卓王孙的女儿——她家矿上的工人,平时连仰望颜色都不能够,这时只要花几个铜钱,便可以享受文君亲手的招待,天下哪还有这样划算的事?

  这就是千古艳传的“文君当垆”。垆不是炉,如以为文君为顾客温酒,那就错了。这个垆是卖酒的一个柜台,或作卢,亦作炉。“汉书”颜师古注:“卖酒之处,累土为卢,以居酒瓮,四边隆起,其一面高,形如锻卢,故名卢耳。而俗之学者,皆谓当卢为对温酒火卢,失其义矣。”按:“其一面高”,想是以砖土砌成隔板的形状,用来放置酒碗。而“四边隆起”则中间凹下,用来放置酒瓮,否则卢上置瓮,高与人齐,不便舀取。也可能中间回下之处,嵌一陶盆,把酒倒在里面,盖便零沽。大陆上的酱园,把油倒入铜盆,而铜盆嵌入特制的柜台中,两者可相互参证。

  至于司马相如,倒真是提得起,放得下!为了表示与文君同甘共苦,也为了表示“敬业”,他不肯利用文君这块活招牌在家里“吃拖鞋饭”,一样也下手操作。穿一条“犊鼻裤”——实际上只是用一方布,围住下身,长只及膝,为当时最简陋的一种工作服,与所有的伙计,一起当街刷洗酒碗、酒瓮。这一来,他本身也形成了一块活招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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