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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“这种日子过了有七、八天,过不下去了。头昏眼花,还在其次,心里发慌,好像马上要大祸临头,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。这天发个狠,拿一件线春夹袍子当掉后,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‘杀馋虫’,仍旧是白肉、大血汤,吃饱惠帐,回到小客栈,一摸袋袋,才晓得当票弄掉了”

  “掉在老同和了?”古应春插嘴问说。

  “当时还不晓得。不过,也无所谓,掉了就掉了,有钱做新的。”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,又喝了两瓢汤,方又说道:“到第二天,出了怪事,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,手里捧个包裹,找到我住的那间房,开口说道:‘客人,客人,你的夹袍子在这里。’一看,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。我问他:‘哪个叫你送来的?’他说:‘客人,你不要问。到我们店里去吃饭,也不要讲我送衣服来给你。’我说:‘为啥?他说:‘你不要问,你到店里也不要说。你一定要听我的话,不然有人会打死我。’”

  “有这样怪事!”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:“小爷叔,你总要逼他说实话罗!”

  “当然。”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,“我当时哄他,同他说好话,他就是不肯说,逼得我没法子,只好耍无赖,我说:我不说,我也要打死你,还要拿你当小偷,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股,你说了实话,我到你店里吃饭,一定听你的话,什么话都不说。两条路,随你自己挑。”

  “这一来,便把实话逼出来了?”

  “当然。那个小徒弟叫阿利,是阿彩的表弟,我的夹袍子,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。原来──”

 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帐时,将当票掉落在地上,至晚打烊,阿利扫地发现,送交帐台。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,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,而忽然又恢复原状,但身上却变了“短打”,便知长袍已送入当铺。于是,就悄悄赎了出来,关照阿利送回。特为交代,要守秘密,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,倒不是怕她父亲知道,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。

  “照此说来,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小爷叔见了她,有没有说破?”

  “从那天起,我就没有看见她。”胡雪岩说:“当时我脸皮也很薄,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,尴尬不尴尬?我同阿利说: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。她替我垫的钱,我以后会加利奉还。”

 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。大约一年以后,胡雪岩与杨昌浚重逢,开始创业,偶然想到其事,写信托上海的同业,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,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。

  “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。”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:“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,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,人家不知道是啥花样,自然不肯收了。”

  “那么,以后呢?小爷叔一直在上海,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?”

  “是啊!有一回我想起来了,用个红封袋包好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,正要出门,接到一个消息,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,都掼在脑后了。”

  “什么消息?”古应春猜测着:“不是大坏,就是大好。”

  “大好!”胡雪岩脱口答说:“杭州光复了。”

  “那就怪不得了。以后呢?以后没有再想到过?”

  “当然想到过。可惜,不是辰光不对,就是地方不对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。”

  “譬如半夜里醒过来,在枕头上想到了,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,这是辰光不对;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,也不能马上回去办,这是地方不对。凡是这种时候,这种地方想到了,总觉得日子还长,一定可以了心愿。想是这样想,想过忘记,等于不想。到后来日子一长,这件事就想了起来,也是所谓无动于衷了。”

  古应春深深点着头,“人就是这样子,什么事都要讲机会。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,阴错阳差,教你不能如愿。”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,也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,如果不是法国构衅,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,如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,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──这样一直想下去,竟忘了身在何地了。

  “应春!”

  古应春一惊,定定神问道:“小爷叔,你说啥?”

  “我想,今天的辰光、地方都对了,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。”

  “啊,啊!”古应春也兴奋了,“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?”

  “等我来问问看。”当下招一招手,将那伙计唤了来,先问:“你叫啥名字?”

  “我叫孙小毛。”

  “喔,”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:“你身上有多少洋钱?”

  “要多少?”

  “十块。”

  “有。”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,摆在桌上。

  “孙小毛,”胡雪岩指着洋钱说:“除了惠帐,另外的是你的。”

  “客人!”孙小毛睁大了眼,一脸困惑,“你说啥?”

  “这十块洋钱,”古应春代为回答,“除了正帐,都算小帐。”

  “喔唷唷!太多,太多,太多了!”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。

  “你不要客气!”胡雪岩说:“你先把洋钱拿了,我还有话同你说。”

  “这样说,我就谢谢了。客人贵姓?”

  “我姓胡。”

  “胡老爷,”孙小毛改了称呼:“有啥事体,尽管吩咐。”

  “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?”

  “就在后面。”

  “我托你去说一声,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老板的朋友,想同她见个面。”

  “胡老爷,我们老板在这里。”

  “也好!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。”

  孙小毛手捧十块鹰洋,转身而去,来了这么一个阔客,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,等走近一看,两个人都有些发楞,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,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。

  “你不是阿利?”

  “你这位胡老爷是──?”

  “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──”

  “啊,啊!”阿利想起来了,“二十多年的事了。胡老爷一向好?”

  “还好,还好!你表姐呢?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是老板,你表姐是老板娘,这么说,你娶了你表姐?”

  “不是。”阿利不好意思地说:“是入赘。”

  “入赘也好,娶回去也好,总是夫妻,恭喜,恭喜!”胡雪岩又问:“有几个伢儿?”

  “一男一女。”

  “一男一女一盆花,好极、好极!”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:“我这个把月,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,想想倒也有趣。”

  看他满脸笑容,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,忽然想到两句诗,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,便念了出来: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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