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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最后那两句话,加上敬酒的动作,意在言外,灼然可见,但周少棠装作不觉,干了酒,将话题扯了开去,“那个胡宗宪,你说他是巡按御史,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。”他又问一句:“真的权柄这么大。”

  “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。”

  “王金龙是小生扮的,好像刚刚出道,哪有这样子的威风?戏总是戏。”

  谈到这方面,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,“明朝的进士,同现在不一样。现在的进士,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,放出来不过是个‘老虎班’的知县,明朝的进士,一点‘巡按御史’赏上方宝剑,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,威风得不得了。我讲个故事,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。”

 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,生两个女儿,长女嫁武官,次女嫁了个寒士,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,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。及至次婿两榜及第,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,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。御史七品,总兵二品,但巡按御史“代天巡狩”,地位不同,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,第二天五更时分,尚未起身,长婿已来秉请开操阅兵,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,炎凉各异,一时感慨,在枕上口占一绝:“黄草坡前万甲兵,碧纱帐里一书主;于今应识诗文贵,卧听元戎报五更。”

  既“有诗为证”,周少棠不能不信,而且触类旁通,有所领悟,“这样说起来,‘三堂会审’左右的红袍、蓝袍,应该是藩司同臬司?”他问:“我猜得对不对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

  “藩司、桌司旁坐陪审,那么居中坐的,身分应该是巡抚?”

  “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,改为浙江巡抚的。”

  “那就是了。”周少棠惋惜他说“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。”这就是说,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像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,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。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,但不愿意接口。

  “周先生,”唐子韶忽然说道:“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,你要不要来看看?”

 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,但亦不愿一口谢绝,便即问说:“有没有啥比较特别、外面少见的东西?”

  “有,有,多得很。”唐子韶想了一会说:“快要过年了,有一堂灯,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。到正月十五挂起来,包管出色。”

  一听这话,周少棠不免诧异,上元的花灯、竹篾彩纸所彩,以新奇为贵,他想不明白,凭什么可以上当铺?

  因此,他愣了一下问道:“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?”

  “当然。不然怎么好来当?”唐子韶说:“灯是绢灯,样子不多,大致照宫灯的式样,以六角形为主。绢上画人物仕女,各种故事,架子是活动的,用过了收拾干净,折起包好,明年再用。海宁一带,通行这种灯。周先生没有看过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。这种灯不是哄小伢儿的纸扎走马灯,要有身分的人家,请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,厅上、廊上挂起来,手里端杯酒,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。当然,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,挂在灯上,请客人来打。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:像周先生现在也够身分了,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。”

 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,常想在身分上力争上流,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,跟官府打过交道,已俨然在缙绅先生之列,所以对唐子韶的话,颇为动心,想了一下间道:“办这么一堂灯,不晓得要花多少?”

  “多少都花得下去!”唐子韶说:“这种灯,高下相差很大,好坏就在画上,要看是不是名家?就算是名家,未见得肯来画花灯,值钱就在这些地方。譬如说,当今画仕女的,第一把手的费晓楼,你请他画花灯,他就不肯。”

  “那么,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?是哪个画的呢?”

  “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,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,请他画过‘行乐图’的,不晓得多少。他是扬州人,姓大禹的禹,名叫禹之鼎,他也做过官,官名叫鸿胪寺序班。这个官,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,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──”

  “老唐,”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:“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,谈他的画好了。”

 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,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,一共二十四盏,六种样式,画的六个故事,西施沼吴、文君当垆、昭君出塞、文姬归汉、宓妃留枕、梅杨争宠,梅是梅妃,杨是杨玉环,所以六个故事,却有七大美人。

  “禹之鼎的画,假的很多,不过这堂灯绝不假,因为来历不同。”唐子韶又说:“康熙年间,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,名叫高江村,他原来是杭州人,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,到了嘉庆年间,子孙败落下来,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,所以不假,周先生,这堂灯,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。”

  “不,不!”周少棠摇着手说:“看看东西,再作道理。”

 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,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:“公济派人来通知,说‘首柜’得了急病,请老爷马上去。”

  典当司事,分为“内缺”、“外缺”两种,外缺的头脑,称为“首柜”,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,珍贵之物送上柜台,必经首柜镜定估价,是个极重要的职司,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,顿时忧形于色,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。

  “老唐,你有急事尽管请。我也要告辞了。”

  “不!不!我去看一看就回来。我们的事也要紧的。”接着便喊:“月如,月如!”

 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,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,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,道声失陪,下楼而去。

  面临这样的局面,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计的传说,起了几分戒心。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,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,由周太太问到子女,因话搭话,谈锋很健,却很自然,完全是熟不拘礼的闲话家常。在周少棠的感觉中,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,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,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。

 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,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,休戚相关的忠悃ㄎㄨㄣˇ。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,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。

  “姨太,”丫头又来报了,“老爷叫人回来说,首柜的病很重,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,请周老爷不要走,还有要紧事谈。”

  “晓得了。你再去烫一壶酒来。”

  “酒够了,酒够了。”周少棠说,“不必再烫,有粥我想吃一碗。”

  “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,酒还可以来一点。”

  “那就以一壶为度。”

  喝完了酒喝粥,接着又喝茶,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,周少棠有些踌躇了。

  “周老爷,”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,是重施过脂粉了,她大大方方地说:“我来打口烟你吃。”

  “我没有瘾。”

  “香一筒玩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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