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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螺蜘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,“也不光是心境不好,睡不熟、吃不好,人太虚了。”接着便喊:“阿云,阿云!”

  将阿云唤了进来,是吩咐“开点心”,燕窝粥加鸽蛋,但另有一碗参汤,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,只以有贵客在,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,所以没有拿出来,这时候说不得了,只好做个虚伪人情。

  “那碗参汤,你另外拿个碗分做两半,一碗敬藩台。”

  这碗参汤,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,补中益气,确具功效。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,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,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。

  “晓翁,”他说,“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,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。”

  “细”是珠宝,“软”指皮货字画,以此作抵,估价很难,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,不会高算,心里很放心,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。

  “雪岩,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,也不过是提醒你,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,并没有打算马上要。事到如今,我想你总帐总算过吧,人欠欠人,到底有多少,能不能抵得过来?”

  问到这话,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,但德馨深夜见访,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,他不能不定下心来,好好想一想,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。

  当然,“算总帐”这件事,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,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,所以只是些断断续续、支离破碎的思绪,此时耐着性子,理了一下,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。

  “要说人欠欠人,两相比较,照我的算法,足足有余,天津、上海两处的存货──丝跟茧子,照市价值到九百万,二十九家典当,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,通扯来算,独资有二十家,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,就是两百万,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。至于住的房子,就很难说。”

  “现住的房子不必算。”德馨问说:“古董字画呢?”

  提到古董字画,胡雪岩但有苦笑,因为赝鼎的居多,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,只是挥霍,绝少还价。有一回一个“古董鬼”说了一句:“胡大先生,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,没有赚你的钱。”胡雪岩大为不悦,挥挥手说道:“你不赚我的钱,赚哪个的钱?”

  有这段的故事一传,“古董鬼”都是漫天讨价,胡雪岩说一句:“太贵了。”人家就会老实承认,笑嘻嘻他说:“遇到财神,该我的运气来了。”在这种情况下,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,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账房支款,当然账户要回扣是必然的。

  他的这种作风,德馨也知道,便不再提古董字画,屈着手指计算:“九百加两百,一千一,再加五十,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。欠人呢?”

  “连官款在内,大概八百万。”

  “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,依旧可算豪富。”

  “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。”胡雪岩哀伤地说:“如果能够相抵,留下住身房子,还有几百亩田,日子能过得像个样子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毛病就在丝上──”

 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,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,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茧人家,几百万人的生计,跟洋商斗法;就跟打仗一样,论虚实,讲攻守,洋商联合在一起,实力充足,千方百计进攻,胡雪岩孤军应战,唯有苦撑待变。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,洋商大军压境,吃亏是劳师远征,利于速战;被围的胡雪岩,利于以逸待劳,只要内部安定,能够坚守,等围城的敌军,师老无功,军心涣散而撤退时,开城追击,可以大获全胜。

 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,就好比城内生变,但兵不厌诈,如果出之以镇静,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,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。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,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。

  “一松口就是投降,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。九百万的货色,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。”

  “雪岩,我没有听懂。”德馨插嘴问道:“什么叫‘倒八折’?”

  “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,九百万的货色,只值一百八十万。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。晓翁,且不说生意盈亏,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。不过,”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,“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!”

 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,听都未曾听说过,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的,非常难过,只是无言相慰。

  “像我这种情形,在外国,譬如美国、英国,甚至于日本,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我心里在想,我吃亏无所谓,只要便宜不落外方,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,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,或者朝廷有句话,胡某人的公私亏欠,一概归公家来料理,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,亦都认了。无奈──,唉!”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。

  “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、快刀斩乱麻的办法!”德馨很兴奋他说:“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?”

  “没有用!”胡雪岩摇摇头:“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,何况阎大人管户部,他这把算盘精得很,一定不赞成。”“阎大人”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,以善于理财闻名,而他的理财之道是“量人为出、省吃俭用”八个字,对胡雪岩富埒ㄌㄜˋ王侯的生活起居,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,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。

  “那么,”德馨有些困惑了,“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,你去看他干吗?”

  “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,不过,我觉得没有用,当然,我要看他的意思。晓翁,你晓得的,左大人是我的靠山,这座靠山不能倒。”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“岳”字的说法。

 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,立即问说:“乌先生在不在?”

  “不知道走了没有?”

 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,她已听见他们的话,自己走了进来说:“乌先生今天在这里,就不知道睡了没有?”

  “你叫人去看看。”

  “如果睡了,就算了。”德馨接口:“深夜惊动,于心不安。”

  其实这是暗示,即便睡了,也要惊动他起身。官做大了,说话都是这样子的;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,口中答应着,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,传话到客房,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,请他马上来一趟。

  【第三册 第六章 探骊得珠】

  乌先生却还未睡,所以一请就到,他是第一次见德馨,在胡雪岩引见以后,少不得有一番客套,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,接下来便要向他“请教”了。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!雕虫小技,不登大雅。”乌先生问:“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?”

  “我在谋一件事,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?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。”

  “是!请报一个字。”

  德馨略想一想说:“就是谋字吧。”

 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,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,提笔将“谋”字拆写成“言”、“某”两字,然后搁笔思考。

 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,手捧水烟袋,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。

  “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,要托人进‘言’,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,没有说出来,那就是个‘某’。”乌先生笑道:“不瞒德大人说,我拆字是‘三脚猫’,也不会江湖诀,不过就字论字,如果说对了,一路拆下去,或许谈言微中,亦未可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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