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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“大冰老爷”,女媒便是“大冰太太”,作媒叫做“吃十三只半鸡”,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,自议婚到嫁娶,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,须十三趟之多,每来应以盛馔相飨,至少也要杀鸡款待,而笑媒人贪嘴,花轿出发以前,还要来扰一顿,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,因而谓之为“吃十三只半鸡”。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,下一趟来,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,吃半只鸡的时候了。

 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,只叹口气说:“三小姐也命苦。”紧接着又说:“你到梦香楼去看看,那边太太醒了没有?如果醒了,说我要去看她。”

  “此刻?”

  “当然是此刻。”螺蛳太太有些发怒,“你今天早上怎么了?话都听不清楚!”

  阿云不敢作声,悄悄地走了,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,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,阿云方始回来,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。

  “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,叫我到床面问:啥事情?我说:不清楚。她问:是不是急事?我说:这时候要谈,想来是急事,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。”

 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,一向迟缓,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,只好叹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:“你回去跟太太说,一定要当面谈,我马上去看她。”

  一起到了梦香楼,大太太已经起床,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。“你倒真早!”她说,“而且打扮好了。”

  “我一夜没有睡。”

 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熄,抬眼问道:“为啥?”

 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,回头看了看说:“阿兰,你们都下楼去,不叫不要上来。”

  阿兰愣了一下,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,顺手关上房门。

 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,方始开口:“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。他收到上海的电报,阜康‘上排门了’。”

 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,心想上排门打烊,不见得要打电报来,念头尚未转完,蓦地省悟,“你说阜康倒了?”她问。

  “下半天的事,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。”

  “老爷呢?”

  “在路上。”

  “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。有他在,不会倒。”大太太说了这一句,重又吹燃纸媒,“呼噜噜、呼噜噜”地,水烟吸个不停。

 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,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,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,“太太,”她问:“谢云青来问,明天要不要卸排门?”说到这里,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。

  有“上排门”这句话在先,“卸排门”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,大太太反问一句:“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那么你看呢?”

  “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,还不如自己倒。不是,不是!”螺蛳太太急忙更正:“暂停营业,等老爷回来再说。”

  “也只好这样子。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?”

  “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。”

  “到底是明天,还是今天?”

  “喔,我说错了,应该是今天。”

  “今天!”大太太惋惜地说:“就差今天这一天。”她的意思是,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,必可安度难关,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。到底是结发夫妻,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,可是没有用!她心里在说:要应付难关,只怕你还差得远。

  这样转着念头,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,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事有决断的样子,“太太,”她首先声明:“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,有啥事情,我们商量好了办,做好做坏,是两个人的责任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你有啥主意,尽管拿出来,照平常一样。”

  照平常一样,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。

 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,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。

  “我想,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。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,是你说,还是我说?”

  “你说好了。”

  “说是我说,太太也要在场。”

  “我会到。”

  “今天中午请大冰太太。”螺蛳太太又说,“老太太的意思,要我也要陪。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,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。”

  “是去看他们二姨太?”

  “不光是她,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,要在那里等,中午只怕赶不回来。”螺蛳太太提醒她说:“老太太或者会问。”

  “问起来怎么说?”

  “德藩台的大小姐,不是‘选秀女’要进京了吗,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。”

  “噢!我晓得了。”

 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:“太太请换衣服吧!我去把他们叫拢来。”

  “叫拢来”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,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,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,不入中门,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。

 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,胡家下人称之为“公所”,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,逢年过节,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,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。但像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,却还是头一遭。

  因此,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,而且十一月的天气,冷汛初临,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,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,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。

  两行宫灯,引导着正副两太太冉冉而至,进了厅堂,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,卸下玄狐袖筒,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,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。

  “不要!”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,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。

  “你说吧!”

 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,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:“今天初二,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,大家多辛苦,一切照常。”

  “多辛苦”是应该的,“一切照常”的话由何而来?一想到此,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,顿觉喉头发痒,大咳特咳。

 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,以致老何妈越发紧张,咳得越凶。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,毫无愠色,“阿云,”她说:“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。”

  不用她吩咐,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,并轻声问道:“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?”

  “马上就会好的。”螺蛳太太听见了,这样阻止,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:“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老何妈陪笑说道:“三小姐的喜事,大家都忙,今年的膏滋药,我还没有去配呢!”

  “你不是忙,是懒。”螺蛳太太喊一声:“阿高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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