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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“是。”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:“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。”

 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,连一声“是”都不会答应,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,意思是站着验枪。

  “不,不!”左宗棠急忙阻止,“你照平常一样。平常坐着,现在就坐着。”

  姚司务不敢答应,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:“你照大人的吩咐。”

 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,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,坐了上去。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,狭长的一条弄堂,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,中心弹痕累累;姚司务便大声喊道:“换个靶!”

 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,顿时换了新靶。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,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,里面乱堆着枪枝,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,有个人在照管。

  “来!”

 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,那人便取一枝枪,抛了上去,姚司务左手接住,交到右手,瞇起眼睛看了一下,便即听得“砰”的一声;接着又听得“彭”的一声,那枝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。

 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,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,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,却看得很清楚。

  听这时又是“砰砰彭彭”好一阵,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,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,不过外面少,里面多。

  “是这样,”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,“丢在外面的,没有修好,拿回去重修;丢在里面的,是修好了的。”

 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,“就这么看一眼、放一枪,就能听得出来?”他说: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。”

  “是!是有点不可思议,不过确实如此。”

  “我倒有点不明白。”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:“姚司务!姚司务!”

 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,恍若未闻,李勉林赶紧又解释,“他重听,耳鼓让枪声震坏。平时说话,只看人的嘴。”接着他走上前去,拍一拍姚司务的身后,让他下来。

  “姚司务,”左宗棠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

  “六十六岁。”

  “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?”

 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:“四十八年。”

 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:“这么说,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了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跟谁学的?”

  “先是德国人,后来是英国人。”

  “喔!”左宗棠问:“你说德国的枪好,还是英国的枪好?”

  “德国。”

  听这一说,左宗棠便回身去看,胡雪岩知道是找他,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。

  “雪岩,”左宗棠问道:“福克来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胡雪岩问: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我马上告诉他。”

  “我是要找一枝‘温者斯得’的枪──”

  “呃,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已经分派给新兵,在用了。”

  “好、好!拿一枝来。”

  这枝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,问他见过没有?答说没有。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,便转开一个螺丝,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,不过几分钟的工夫,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。这显出真工夫来了,左宗棠不能不服他,当下问道:“这枪好不好?”

 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,只看着李勉林。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;胡雪岩却看出来了,姚司务一说好,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种。那一来,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。

  因此,胡雪岩便说一句:“只怕不见得好。”

 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,连连说道:“好,好,好得很。”

  表面彼此客气,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,也是彼此猜忌。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,不管自造也好,外购也好,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,所以他之说“怕不见得好”,便有不愿跟制造局“抢生意”的意味在内;反过来说,他如果要“抢生意”,唾手可得。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,劲敌当前,必须小心了。

  ※※※

  这笔买“温者斯得”来复枪的生意,自然还是归胡雪岩,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。

 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,属于福克的洋行,第一批进了五百枝,四处兜销,只卖去一百多,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,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复枪极多,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,供神机营使用。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,心想左宗棠的“小队”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,送了二十枝当样品,估量着,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,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,库存还有一半,不知销场何在?

 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,说要买两千五百枝,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。福克喜出望外,却又发愁,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贷,连个零头都不足。

  “胡先生,”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,向胡雪岩说:“我拿库中存货先交,其余的,准备三个月内交齐;我回国去一趟,专门办这件事。”

 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,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,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,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。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,不能不办;正愁着李勉林会“吃味”,难得福克供应不足,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,避免得罪李勉林。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,又说:“我看就此推掉为妙。你跟他说,马上要用,要现货,没有现货就免谈了。”

  “这话他不会相认的。”古应春说:“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份量,他不是不知道,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,看中意了再下定单,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,不是明明为难他?”

 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:“这样,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。而且我们要避嫌疑,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,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。生意成不成,看他自己的运气。”

  “这办法!行得通吗?”古应春不免怀疑,“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,交给人家。”

  “不!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,犯不着为这点小事,做成个死对头。不如现在大方一点,以后办事反而顺手。”

  古应春心想,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,亦未尝不可用。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,虽至少有五千佣金,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,但在胡雪岩眼中,却是小事;既然他要“大方”,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。

 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,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,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,大感困惑,多年合作得好好地,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?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,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,还是另有其它原因?

 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。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,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。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,他在华多年,官场中的情形,亦相当了解,向来是谁有办法,谁就可以争权夺利;权责并不分明,尊重更是假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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