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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古应春回来了。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:她的母亲没有来,倒是乌先生来了。

 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,身材矮胖,满头白发,长一个酒糟鼻了,形容古怪,但那双眼睛极好,看人时,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,能把人吸引住,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。因此,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。

 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,自然有一番客套;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,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。

  “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,又是吃‘观音素’,到上海来作客,种种不方便,所以不来。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,要我私下跟她说,所以沾古先生的光,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。”

  “蛮好,蛮好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罗四姐,我跟她一见如故,感情像亲姊妹一样;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,到了这里,一切不必客气。现在,乌先生看,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?还是你去看她。”

  “她娘还有点吃的、用的东西给罗四姐,还是我去好了。”

  “那末,我来送你去。”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,决不敢当。”

  “乌先生,你不要客气。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?这有两个缘故。”说到这里,七故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:“你恐怕还不晓得,罗四姐搬家了。是老宓的房子,我一手替她料理的。”

  “好快!”古应春说了这一句,便又对乌先生说:“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,我都不知道: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。”

  “我送了乌先生去,顺便约一约罗四姐,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,请她作陪。”

  听得这么说,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,再无别话,于是舍车坐轿,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。七姑奶奶把人带到,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,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,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。

  “他是女家的‘大冰老爷’──”

 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,略得清闲,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。本来娶小纳妾,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,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,好些有关系的事,都要预先谈好,最要紧的,第一是虚名,第二是实权。

  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,初进门称“新姑娘”,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,才会称姓,假如姓罗,便叫“罗四姑娘”;三年五载以后,才换称“姨奶奶”的称呼。至于熬到“姨太太”总要进入中年,儿女成长以后。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,一进门就要称“太太”。

  “那末,”胡老太太问道:“你的元配呢?这个也是‘太太’,那个也是‘太太’,到底是叫哪个?”

  “一个叫了‘二太太’好了。”

 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:“她怎么说呢?”胡老太太用手遥指,这“她”是指胡太太。

  “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。先要娘准了,我再跟她去说。”

  胡老太太知道,媳妇贤惠而软弱,即便心里不愿,亦不会贸然反对;但她作为一家之主,却不能不顾家规,所以一时不便轻许,只说:“我要好好儿想一想,总要在台面上说过去才可以。”

  “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。为啥呢?”胡雪岩正好谈“实权”,他说:“目下这种场面,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‘抓总’,媳妇太老实,身子又不好;以至于诸事,还要老太太来操劳,做儿子的心里不安。再说句老实话,外头的情形,老太太并不清楚,有时候想操心,也无从着力。我想来想去,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,既然当家,不能没有名分,这是所谓“从权办理”。台面上说得过去的。”

  “你要她来当家,这件事,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。你总晓得,当家人是很难做的。”

  “我晓得。罗四姐极能干,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。”

  “不光是能干。”胡老太太说:“俗语说:‘不痴不聋,不做阿家翁。’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。丫头老妈子、厨子轿班,都会在背后说闲话,她有没有这份肚量,人家明明‘当着和尚骂贼秃’,她只当没有听见,脸上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?”

  “这一点──”胡雪岩说:“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,她一定会答应的。”

 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,“说归说,答应归答应,到时候就不同了。”她说:“泥菩萨都有个土性,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,弄得家宅不和,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。”

  这是人的看法不同。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,但事隔多年,是何面貌都记不清楚了,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;胡雪岩心想,这不是一下子可将老母说服的,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,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,自然水到渠成。

  就在这时候,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,谈妥公事,派人陪着洋人去逛六桥三竺,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,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的内容,认为事机已成熟,可以谈嫁娶了。

  “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。”胡雪岩说,“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,不能任怨。”

  “那末,小爷叔,你看呢?”

  “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,”胡雪岩说:“罗四姐不肯拉倒,如果肯了,她总也知道,我不能拿元配休了,讨她做大太太,而只有做小。做小称太太,又让她掌权;她只要这样想一想,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,一口气咽得下去,自然心平气和了。”

  “小爷叔的话很透彻。”古应春自告奋勇,“我来跟老太太说。”

  说当然有个说法,根本不提胡雪岩,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,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,因为七姑奶奶待她很好,所以言听计从,情如同胞姊妹。

 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,对七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与信心,当时便说:“七姐中意的人,一定不会错的。这个媒要请七姐来做,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。”

  一桩好事,急转直下,看来成功在望了。但古应春心思细密,行事谨慎,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。

  “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,人家肯不肯,还在未知之数。”

 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,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事;当然,他决不会透露,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。

 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,而且越听笑意越浓,“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字,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。”她接着又说:“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,要嘛不肯,要肯了,说的话,一定有一句、算一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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