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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“此人鬼聪明,决不会露马脚,至于说得圆不圆,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。”

  “这是啥道理呢?”

  “行家会挑他的毛病,捉他的漏洞。他们这一行有句话说,叫做‘若要盘驳,性命交脱’。”

  “你叫他放心,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。”

  第三天下午,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。他住的二马路,英文名字叫Rope Walk Road,翻译出来是“纤道路”,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,不过水浅要拉纤;这条纤路改成马路,就叫纤道路,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,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 Lane叫做大马路;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;以下三马路、四马路、五马路,一直到洋泾滨,都是东西向。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,二马路改名杭州路;有人跟洋人说,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,一条长江、一条运河,南京是长江下游,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,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,因而改为九江路;三马路也就是“海关路”,自然成为汉口路。不过上海人叫惯了,仍旧称作大马路、二马路。

  二马路开辟得早,市面早就繁华了。吴铁口“候教”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,两座石库房子打通,客堂很大,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;胡雪岩也送了一块,题的是“子平绝诣”四字,挂在北面板壁上,板壁旁边有一道门,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。

 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,两撇八字胡子,年纪只有三十出头,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镜,看上去比较老气;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;外套玄色团花马褂;头上青缎小帽,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;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,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;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;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,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。

  “古太太,”吴铁口起身迎接,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,他摘下眼镜笑道:“你的气色真好。”

  “交比劫运了,怎么不好。”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:“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,姓罗。吴先生,你叫她罗四姐好了。”

  “是,是!罗四姐。两位请坐。”

  红木书桌旁边,有两张凳子,一张在对面,一张在左首;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,示意罗四姐坐在胡铁口身旁,以便交谈。

 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,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,挽起衣袖,提笔在手,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,在水牌上将她的“四柱”排了出来:“己巳、辛未、甲子、甲子”。然后批批点点,搁笔凝神细看。

  这一看,足足看了一刻钟;罗四姐从侧面望去,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,眨得很厉害,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。

  “吴先生,”她终于忍不住了,“我的命不好?”

  吴铁口摘下眼镜,看着罗四姐说;“可惜了!”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,加重语气说:“真可惜!”

  “怎么?”七姑奶奶说:“吴先生,请你实说。君子问祸不问福;罗四姐很开通的,你用不着有啥忌讳。”

  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,将眼镜放在一边,拿笔指点着说:“罗四姐,你是木命,‘日元’应下一个‘正印’;时辰上又是甲子,木‘比’‘印’庇,光看日时两柱,就是个逢凶化吉、遇难成祥的‘上造’。”

 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“上造”,但听得出命是好命,当即说道:“吴先生,请你再说下去。”

  “木命生在夏天,又是巳火之年,这株树本来很难活,好在有子水滋润,不但可活,而且是株大树。金木水火土,五行俱备,‘财’‘官’‘印’‘食’四字全,又是正官正印,这个八字,如果是男命,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,状元宰相,寿高八十,儿孙满堂,荣华富贵享不尽。可惜是女命!”

  罗四姐尚未开口,七姑奶奶抗声说道:“女命又怎么样?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?”

  “古太太,你不要光火!”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:“我说可惜,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。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,天理难容了。”

  听这一说,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,“那末,可惜在哪里呢?吴先生,”她说:“千万请你实说。”

  “我本来要就命论命,实话直说的,现在倒不敢说了。”

  “为啥呢?”

  “古太太火气这么大,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,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,我这个台坍不起。”

  “对不住,对不住!”七姑奶奶笑着道歉,“吴先生,请你放心。话说明白了,我自然不会光火。”

  说完,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,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。七姑奶奶一面连声:“不客气,不客气。”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,点上纸媒,好整以暇地也“呼噜呼噜”地吸将起来。

 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,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,渴望想听“可惜”些什么?见此光景,心里焦急,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,却又不便实说,只好假装咳嗽,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,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。

  “把窗户开开。”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,重新提笔,先看七姑奶奶,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,方始开口说道:“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。女命以‘克我’为‘夫星’,所以男命的‘正官’、‘偏官’,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。这是一句‘总经’,要懂这个道理,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,为啥可惜?”

  七姑奶奶略通命理,听得懂他的话,罗四姐不十分了了,但为急于听下文,也微微颔首,表示会意。

  “金克木,月上的这个‘辛金’,就是‘甲木’的夫星,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,这有个名堂,叫做‘二女争夫’。”

 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,罗四姐有所示意;七姑奶奶也领会,便代她发言。

  “吴先生,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,跟罗四姐争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?”

  “争得过就不可惜了。”吴铁口说:“二女争夫,强者为胜。照表面看,你是甲子,我也是甲子,子水生甲木,好比小孩打架,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,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,旗鼓相当扯个直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,连连说道:“我懂了,我懂了。”

  “罗四姐,照规矩说,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,为啥呢,你的夫星紧靠在你,近水楼台先得月,应该你占上风。可惜‘庚子望未’,辰戌丑未‘四季土’,土生金,对方就是‘财星官’,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,对你大坏;坏在‘财损印’!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,一方面父母不在了,是个孤儿。你想,打得过人家,打不过人家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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