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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七


 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,默契更深,听他这一说,立即会意,当时便改了宗旨,不以赢钱为目的。赌钱想赢不容易,想输不难,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,也要使点手段,潜注默察,那个大输,那个小赢,一一了然于胸,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,斟酌情形,该放的放,该紧的紧,调剂盈虚,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。自己结一结帐,输了三千银子,便笑嘻嘻地站起身“推位让国”。

 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,皆大欢喜,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。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,照规矩,他一个做头脑的,跟他手下赌,必得送几文,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。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,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?

  “怎么!”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,看着胡雪岩问道:“不下手玩玩?”

  “我对此道外行。”胡雪岩微笑着答道,“再看一看!”

 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,还是别有作用,突然间提高了声音,看着胡雪岩说道:“老兄,我们赌一记,怎么样?”

  “好!”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,“奉陪。”然后又问:“是不是对赌?”

  对赌就没有庄家、下风之分,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,很快地答道:“自然是对赌,两不吃亏。怎么赌法,你说!”

  所谓“怎么赌法”是问赌多少银子,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:“赌一颗真心!”

  这话出口,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,再看跷脚长根,只见他一楞,双眼不住眨着,彷佛深感困惑似地,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:“对,对!赌一颗真心!老兄,我不会输给你。”

 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,然而这话也在可信、可疑之间,借机喻意,当不得真,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:“我是说笑话。你我连俞大哥在内,待朋友那个不是真心。何用再赌?来,来!赌钱,赌钱!”他看着刘不才说,“三爷,借一万银子给我。”

 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,交了过去,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。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生把那个护书拿来,朝桌子中间一放,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,但在赌场中,这是个狂傲的举动,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,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,忍不住就说了句:“我也赌一记!”

  真所谓“光棍一点就透”,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,一面陪笑说道:“俞师父出手,我就不敢接了。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。”

 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,自是一笑置之,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甚么出格的花样,规规矩矩理了一迭银票,放在手边,然后问道:“赌大的,还是小的?”

  “小的爽快!”

 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,一阵乱抹,随手捡了两副,拿起骰子说道:“单进双出。”

  骰子撒出去,打了个五点,这是单进,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,顺手一翻,真正“两瞪眼”了!是个蹩十。

 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。他的赌不精,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,有时输钱是小事,一口气输不起。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,不用打听,就可以猜想得到,势穷力蹙,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,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──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,他手下二千七百人,如果改编为官军,发三个月的恩饷,还不到一万银子,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,替他想想,心里也不是味道!

  有钱输倒还罢了,看样子是输不起的,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,等于逼他“上梁山”。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,手下就极快,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,他已把两张牌,抢到了手里。

 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,跷脚长根已经认输,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,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。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,心急的人,并且喊道:“先翻一张!”

 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,中指在下,慢慢摸着牌──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,是张地牌,这张牌决不能翻,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。

 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,只管自己做作,摸到第二张牌,先是一怔,然后皱眉,继之以摇头,将两张牌,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,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。

  “怎么样?”跷脚长根一面问,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。

  “丁七蹩!”胡雪岩懒懒地答道:“和气!”

  怎会是“丁七瞥”?跷脚长根不信,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,明明是张“二六”,有这张牌就决没有“蹩十”,再取另外一张来摸,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,只不过是一副地罡。

  “难得和气!”他说:“和气最好!赌过了,好朋友只好赌一次,不好赌第二次。谢谢俞师父了,叨扰,叨扰!”

  “时候还早嘛!再玩一息?”

  “不玩了。”跷脚长根答道:“相聚的日子还长。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,我们再叙。”

  等他一走,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:“你到底是副甚么牌,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!”

  “是副地罡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,于心不忍。”

  “你倒真舍得!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,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?”

  其词若有憾焉,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,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,唯有报之以一笑。

  “老胡,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!”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,“现在,你交情是放出去了!要看跷脚是人,还是畜生?是人,当然不会做出甚么狗屁倒灶的事,是畜生,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,要打在七寸上!死不足惜。”

  “我就是这个意思。”胡雪岩说,“这一来,我们就是下了辣手,只怪他自己不好,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,就是有人替他出头,‘四方台子八方理’,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。”

  “一点都不错!你对江湖上的过节,熟透,真不晓得你是那里学来的?”

  胡雪岩笑笑答道:“闲话少说,我明天一早就走,大概三、五天就回来。这里都拜托大哥了。”

  ※※※

  第五天上,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,回到了同里,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。一到便调兵遣将,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,朱老大打接应,刘不才串清客,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“鸿门宴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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