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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八


 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,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。胡雪岩怜惜之余,不能不问,但又怕触及她甚么身世隐痛,不愿多说。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?

 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,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,“你不是有个兄弟吗?”他问,“今天怎么不见?”

  “在我叔叔那里。”芙蓉抬起头来,很郑重地,“我要先跟老爷说了,看老爷的意思,再来安排我兄弟。”

  “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?”胡雪岩说,“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,说你要带在身边。这是用不着问我的,你愿意怎么样,就怎么样,将来教养成人,当然是我的责任!”

  听到最后一句,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,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,咬一咬嘴唇,强止住眼泪说:“我父母在阴世,也感激的。”

  “不要这样说!”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,“不但你兄弟,就是你叔叔,我都想拉他一把,既然做了一家人,能照应一定要照应。日子一长,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。”

  “我晓得,我听阿七姊说过。”芙蓉叹口气:“唉!我不知道该怎么说?”

  “我也听说过,你的叔叔,外号叫做‘刘不才’,这不要紧!别人不敢用,我敢用,就怕他没有本事。”说到这里,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:“你家是怎么个情形,我一点都不晓得。”

  芙蓉点点头:“我当然要告诉你——”

 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,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,牌号叫做“刘敬德堂”。祖父有三个儿子,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,老二早夭,老三便是刘不才。刘不才绝顶聪明,但从小就是个纨袴,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,无力管教小兄弟,又怕亲友说他刻薄,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。因此,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,却并不殷实。

  不幸地,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,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,舟下三峡,在新滩遇险,船碎人亡,一船的贵重药材,漂失无遗。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,大少爷的脾气,处处摆阔,光是雇人捞尸首,就花了好几百银子,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,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,又花了好些钱。

  “你想想,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,生意怎么做得好?一年功夫不到,维护不下去了,人欠欠人清算下来,还差七千银子。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,把店给了人家,房子、生财、存货,一塌刮子折价一万,找了三千银子回来。”

  三千银子,不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。于是,先是上当铺,再是卖家俱什物,当无可当、卖无可卖,就只好以贷借为生。“救急容易救穷难”,最后连借都没处借了。

  谈到这里,芙蓉摇摇头,不再说下去,那不堪的光景,尽在不言,胡雪岩想了想问:“你娘呢?”

  “娘早就死了——我兄弟是遗腹子,我娘是难产。”芙蓉又说,“到我十五岁那年,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!我也不知道我三叔那里学来的本事?家里米缸,天天是空的,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,就靠我替人绣花,养我兄弟,想积几两银子下来,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,那晓得?妄想!”

  “怎么是妄想?”

  “我三叔啊!”芙蓉是那种又好气,又好笑,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:“不管把钱藏在甚么地方,他都能寻得着!真正是气数。”

  胡雪岩也失笑了,“这也是一种本事。”他说,“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。你怎么办呢?”

  “就是这话啰!我想了又想,下定决心。”芙蓉略停一停,挺一挺胸说,“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,说我天生偏房的命,如果不信,一定会克夫家。所以我跟我三叔说,既然命该如此,不如把我卖掉,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,重新干本行,开个小药店,带着我兄弟过日子,将来也有个指望。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?”

 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,了如指掌,所好的就是虚面子,所以这样答道:“他一定不肯,怕失脸面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!他说,我们这样的人家,穷虽穷,底子是在的,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?别的好谈,这一点万万办不到。”芙蓉说,“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,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。”

  前后话锋,不大相符,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,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,只点点头说:“以后呢?”

  “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。”芙蓉黯然说道:“一年多功夫,果然,八字上的话应了!”

  胡雪岩这才明白,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,是“认命”。但是,刘不才呢?可是依旧像从前那样,郁四是用了甚么手腕,才能使他就范?这些情形是趁此时问芙蓉,还是明天问郁四?

  他正在这样考虑,芙蓉却又开口了,“有件事,我不甘心!”她说,“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。初起并不重,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,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,就可以保得住命,偏偏是在船上,又是半夜里,连这些药都弄不到。我常常在想,我家那丬药店如果还开着,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,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,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。应该不死偏偏死,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!”

  胡雪岩不作声。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,他需要好好盘算。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,只听“卜”地一声,抬眼看时,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。

  “时候不早了!”芙蓉柔声问道:“你恐怕累了?”

  “你也累了吧!”胡雪岩握着她的手,又捏一捏她的手臂,隔着紫缎的小夹袄,仍能清楚地感觉到,她臂上的肌肉很软,却非松弛无力,便又说道:“你不瘦嘛!”

  芙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,装作不经意地问道:“你喜欢瘦,还是喜欢胖?”

  “不瘦也不胖,就像你这样子。”

  芙蓉不响,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,“太太呢?”她问,“瘦还是胖?”

  “原来跟你也差不多,生产以后就发胖了。”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:“你有孩子没有?”

  “没有!”芙蓉又说,“算命的说,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。”

  听得这话,胡雪岩相当高兴,捧着她的脸说,“我也会看相,让我细看一看。”

  这样四目相视,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,芙蓉非常不惯,窘笑着夺去他的手,“没有甚么好看!”说着,她躲了开去。

  “我问你的话,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,并坐在床沿上说,“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,一出天圣寺的山门,怎么又忽然变了卦?”

  “我有点怕!”

  “怕甚么?”

 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,尽自摇头,不肯答话。

  “说呀!”胡雪岩问道,“有甚么不便出口的?”

  迟疑了一下,她到底开了口:“我怕上你的当!”

  “上甚么当?”胡雪岩笑道:“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?”

  “倒不是怕你放毒药,是怕你放迷魂药!”说着,她自己笑了,随即一扭身,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,羞得抬不起头来。

 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,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,因而也伏身下去,吻着她的颈项头发,随后双脚一甩,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,甩得老远。

  第二天早晨,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,掀开账子一看,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,正在收拾妆台。听得账钩响动,她回过头来,先是娇羞地一笑,然后柔声说道:“你不再睡一息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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