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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。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,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,于今一看,果不其然。这位“东家”本性着实宽厚,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。

  “好极,好极!”黄仪也替阿珠高兴,“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,打扮出来,格外出色。我看老张,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,啥事情你不必问我,问他好了。”

  这一句话,确是要言不烦,老张爽然若失,问了半天,原是白问,照现在这样子看,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。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,等下倒不妨问问他。

  又闲谈了好一会,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,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甚么点心来吃,总算还好,陈世龙到了。

 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,虽说结成至亲,不过多了一重名分,在岳家他仍旧应该像从前一样,才显得亲切自然,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。所以招呼过后,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。

  一踏到后面,顶头就遇见阿珠,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,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。陈世龙只叫得一声:“阿珠!”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。

  “你有几天耽搁?”她很快地说,声音也很轻。

  不问来,先问走,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,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,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,真想终老家乡,一辈子厮守着阿珠。

 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,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,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:“要看胡先生的意思,他差遣我到那里,就到那里,信一来就走。”

  阿珠不响,心里有许多话要说,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,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,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。

  陈世龙会意,微笑着点一点头,走过她身边时,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,柔荑一握,入手心荡,倒又舍不得走了。

 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,只是不忍拒绝,倚恃母亲的宽容,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,便尽着由他握着。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,阿珠眼尖,夺手便走。陈世龙也有些吃惊,搭讪着说:“爱珍,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。一样是象牙篦箕,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,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,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?”

  “喜欢的!”爱珍很高兴地说,“谢谢姑少爷!”

  “少爷”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,何况是“姑少爷”?他自己把这三个字,默默念了两遍,忽然发觉,他和张家的身份,都在无形中提高了!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,但自己和张家的身份,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?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。

 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,一时也不暇去细思,因为人已到了厨房,先喊一声,“娘!”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。

  “厨房里脏!”阿珠的娘一面煎鱼,一面大声说道:“你外头坐。”

  “不要紧!”陈世龙不肯走。

 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,刚刚下锅,油锅正“哗哗”地响,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,没有功夫跟他说话,等下了作料,放了清汤,盖上锅盖以后,才用围裙擦一擦手,笑嘻嘻地问:“东西都料理好了?”

  “都料理好了,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,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。娘。”陈世龙又说,“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。天气快冷了,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。”

  “我那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?”做丈母娘的说,“下次不要买——啥也不要买,何必去花这些钱?再说,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,一切总要俭朴。”

  话是好话,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。不过他也了解,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。所以不答这句腔,把话题扯了开去。

  就这样,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,谈到在上海、在松江的情形,絮絮不断地,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。阿珠的娘,一面忙着做菜,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,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,但再听一遍,仍然觉得有趣。

 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,入座时又有一番谦让,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。阿珠和她母亲,原可入席,而这天是例外,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,方始将残肴撤下来,叫爱珍一起坐下,将就着吃了一顿。

  吃完收拾,洗碗熄火,诸事皆毕,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。老张回来多日,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,但一向不善词令也不喜说话,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甚么。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,他说话本有条理,记性又好,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,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,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,听得神往不止。

 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,不要说陈世龙,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,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,他向黄仪说道,“上海倒是不可不去,几时你也去走一趟?”

  “那一定要的。”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,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,对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,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,是件很够劲的事,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,只问了声:“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?”

  “他一时怕没有到湖州来的功夫。”陈世龙说,“上海、杭州方面的事,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。”

  “其实,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。”

  陈世龙听出因头,当时不响。辞出张家时,表示要送黄仪回店,那一个谈兴未央,欣然表示欢迎。于是回到大经丝行,泡了壶茶,剔亮了灯,继续再谈。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,以话套话,把黄仪所希望的“进账”,探听清楚,然后说道:“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,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。胡先生经手的事,官私两面都很多,有些事情是不便教第三者晓得的,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。这一个人很难找。”

  “怎么样?”黄仪很注意地问,“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?”

  “他没有跟我说。”陈世龙本来想说:如果你有意思,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。转念一想,这样说法,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,怕黄仪多心,因而改口说道:“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,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。”

  “嗯,嗯!”黄仪忽然想到,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,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,便即答道:“一动不如一静,看看再说。”

  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,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,心里深为懊悔。同时再也不肯多说,告辞回到自己住处。多日不曾归家,灰尘积得甚厚,又忙了大半夜,草草睡下,这一天实在太累了,头一着枕,便已入梦。

  睡梦头里彷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,但双眼倦涩,懒得去问。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,只觉双眼刺痛,用手遮着,睁眼看时,但见红日满窗,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,急切间,辨不出是甚么人?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,坐起来掀开账门,细看,不由得诧异:“是你!”

  “是我!你想不到吧?”

  “真是不曾想到。”

 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。梦意犹在,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,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,茫然不知所措,只是看看窗外,又看看阿七,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,作个澄清。

  “我盼望你好几天了!”阿七幽幽地说,同时走了过来,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,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。

 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,脂粉未施,鬓发蓬松,但不假膏沐,却越显她的“真本钱”,白的雪白,黑的漆黑,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,红得像榴花。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,胸前鼓蓬蓬,大概连肚兜都未带。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,把他残余的睡意,驱除得干干净净,跳起身来,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,然后大声说道:“你请外面坐!”

  “为啥?”

  “不方便!”

  “怕甚么!”阿七答道,“我们规规矩矩说话,又没有做啥坏事。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——”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,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,紧皱着眉,连连挥手,“你最好请回去!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。”

  这一说,阿七脸色大变,但愤怒多于羞惭,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,不但不走,反倒坐了下来,冷笑说道:“小和尚,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。”

  看样子,她要撒泼。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,他倒也不在乎她,对骂就对骂,对打就对打,如果她要哭、自己就甩手一走,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。但现在情形不同了,这中间关碍着身份,脸面,而最要紧的是嫌疑,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,固然麻烦,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,更是件不得了的事,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。

  “不是讨厌你,是不敢惹你。”陈世龙这样答道,“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份?我啥身份?”

  “你啥身份我不晓得!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,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,你那有今天?这话不是我丑表功,要你见我的情。我不过表表心,让你晓得,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,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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