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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见他这样,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,而且颇为得意,哧哧笑道:“早知你不安好心!果然让我料中了。”

  “我就不懂,”胡雪岩说,“勒得这样子紧,你自己怎么解开呢?”

  “我当然有我的办法。”

  “说说看!”

  “我把肚皮一吸,找着带头,”她捧着胡雪岩的双手做手势:“这么一绕,再这么一绕,跟着一抽就解开了。”

  “我倒不信。”胡雪岩说,“你的腰细,带子勒得又紧,肚皮那里还有地方可缩?”

 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,转念省悟,撇着嘴说:“你一肚皮的诡计,我才不上你的当!”

  胡雪岩骗不了她,也就一笑而罢,“我又要问你,”他说,“这是谁教你的?”

  “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,山东人,长得很漂亮。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,她跟我一起睡,晚上没事谈闲天,她跟我说,江湖上甚么坏人都有,全靠自己当心。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,我照样做了两条穿。”

  “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?”

  “没有。”阿珠说,“她倒要教我,我想船上一点点大,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,没有跟她学。”

  “她要教你甚么拳?”

  “叫甚么‘擒拿手’。如果那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,就可以要他的好看。”

  “还好,还好!”胡雪岩拍拍胸口说,“亏得没有跟她学,不然我跟你在一起,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。”

  “你看得我那么凶?”阿珠半真半假地问。

  “你自己说呢?”

  阿珠不响,心里有些不安,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,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。有了这样的存心,将来感情会受影响。然而地无法解释,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。因而心里又想,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,又何必争此一刻?心思一活动,态度便不同了,靠紧了胡雪岩,口中发出“嗯,嗯”的腻声,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,必得他搂紧了,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。

 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,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,这时有两种想法,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,都说“英雄难过美人关”,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?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──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,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,甚么“发乎情,止乎礼”,自己照样也做得到。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:“好烫!”

  这就像十分春色尽落入他眼中一样,阿珠把脸避了开去,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。

 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:“心跳得好厉害!”

  阿珠有点不大服贴,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,男贪女爱之时,他的心会不跳,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,针锋相对地说,“你的心不也在跳?”

  “我是碰到你这地方才心跳的。”他轻声笑着,把手挪动了一下。盈盈一握,滑腻非凡。

  “快放手!我怕痒。”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。

  再要捉弄她,便迹近残忍了,他放开了手说:“阿珠,倒碗茶我喝。”

  “茶凉了──”

  “就是凉的好。”

  阿珠一骨碌下床,背着他捻亮了灯,纽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,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,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,沁入脾胃,顿觉心地清凉,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,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,又惭愧,又安慰,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胡雪岩催促着。

  想了想,她倒好了茶,顺手又把那盏“美孚”油灯,捻得豆大一点,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。

  他翻身坐了起来,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:“心还跳不跳?”

  阿珠很大方,也很有把握地答道:“你再用手试试看!”

  “不能再摸了。”胡雪岩笑道,“一摸,你的心不跳,我的心又要跳了。”

  “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。”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,“我只当你天不怕,地不怕,甚么坏事都做得出来!”

  “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!”胡雪岩又笑,笑停了说,“既然不做坏事,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?去捻亮了,我们好好儿说说话。”

  她怕捻亮了灯。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,便说:“行得正,坐得正,怕甚么!”

  “还有一正:睡得正!”

  “当然啰。”阿珠很骄傲地说,“不到日子,你再也休想。”

  “日子?”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,“甚么日子?”

  他装得很像,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,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,还是有意“装羊”。

  “你不晓得拉倒!”她有些气了,“再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难弄的人,一会真,一会假,从不把真心给人看!”

  这话说得很重,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,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,“你自己太傻!”他用反驳的语气说,“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?你要晓得,跟你在一起,为的就是寻快活,难道要像伺候大官儿,或者谈生意一样,一本正经,半句笑话都说不得?那样子不要说是我,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。”

 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,反倒服贴了,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,一句一句想过去,心里觉得很舒坦,同时也领悟出一个诀窍,反正胡雪岩喜欢“装羊”,自己就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,也跟他装就是了。

  “好了,我晓得你的脾气了。”她又笑道,“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──我的脾气你也晓得,好说话就好说话,不好说话,看我的手段,你当心点好了。”

  胡雪岩笑笑不答。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,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,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。

  【第九章】

  一到湖州,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,虽只是小别重逢,但以交情太深,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,心里各有好些话,却还没有功夫深谈,为了礼貌,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,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“师大老爷”。

 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,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,办公住家都在一起,王有龄陪着他,先去拜访秦寿门,欢然道故之余,向胡雪岩深深致谢。端午节前,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,包括两石白米,一担时新蔬果,还有十吊钱,送到秦家,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,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,比以前更不同了。

  “我发湿气戒酒。”秦寿门说,“今天要开戒了,陪雪岩兄痛饮一番。”

  “好极了!”王有龄接口问道,“老夫子,你看我们在那里替雪岩接风?”

  以常理来说,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,问到这话,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,想了想笑道:“东翁莫说出口,我们各自一猜,看看是不是一条路。”

 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,撕张纸,背转身去,悄悄写好,王有龄如法炮制,把纸条伸开来一看,一个写着“则行”,一个写着“木易”,两人哈哈大笑。

  “木易”是杨,“用之则行”这句成语,胡雪岩也知道,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,有何可笑。

  “我来告诉你。”王有龄说,“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,到湖州不多几天,已经纳了宠了。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,而且贤慧能干,我们今天就扰他去。”

  口说“扰他”,其实还是王有龄作东,他叫个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,备一桌翅席,抬一坛好酒,送到杨用之那里。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,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,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,不肯放过,找个空隙,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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