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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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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哈哈大笑,把王太太惊动了,亲自出来探问——这是一个因头,其实她是要来听听消息,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——好在彼此已成通家至好,她也不避胡雪岩,坐在一起,向他谢了又谢,然后问道:“胡少爷,你怎么不捐个官?” “对了!”王有龄立即接口,“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。雪岩,你有个功名在身上,办事要方便得多。譬如说海运局,你如果也是个州县班子,我就可以保你当委员,替我主持一切。事情不就好办了吗?” “话是不错。不过老实说,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,是先要把阜康办了起来。”说着,向王太太看了一眼。 王有龄会意,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,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。 “阜康要早早开张。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,得要快领下来做本钱。雪公,你明天再去催一催,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。” “这好办。”王有龄说,“我现在心里乱得很,不知道该先办何事,后办何事?” “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。大家慢慢商量,尽这一夜功夫,理出个头绪来。” 一宵细谈,该办的事,孰先孰后,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。胡雪岩是忙着去筹备阜康,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,是要去物色幕友。 幕友的名堂甚多,刑、钱两席以外,还有管出纳的“账房”、写信的“书启”,以及为子弟授书的“教读”、帮忙考试的“阅卷”、征收地丁的“征比”等等。当然最重要的还是“刑名”和“钱谷”。臬司衙门的俞师爷,是早就答应过王有龄,为他好好物色的,所以第二天他专诚去拜访俞师爷。来意不道自明,“刑名”一席,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,就是他的学生。 俞师爷的这个学生,名叫秦寿门,名为学生,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几,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。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,虽说“读书不成,去而学幕”,好像是末路,但却是“神仙、老虎、狗”的生涯。名幕的声光,十分显赫,此辈不但律例烂熟,文笔畅达,而尤贵乎师承有自,见多识广,所以学幕的过程,十分重要。 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,由州县开始,历经府、道,一直学到臬司衙门,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,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,是谓“能得其全”,比那仅仅于州县,或是臬司衙门的,自然高明得多。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,馆地从来没有间断过,前年因为父母双亡,回到原籍绍兴奔丧,接着又生了一场病,最近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,俞师爷正好把他荐给王有龄。当时请了来彼此见面,一谈之下,相当投机,王有龄心想,幕友除了自己来得以外,还要讲关系、通声气,否则本事虽大,事倍功半,现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,将来不管甚么案子,由县里申详到省,俞师爷当然要尽力维持,这就等于出一份“修金”,聘了两位幕友,岂不划算? 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,彼此都很满意。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,也是如法炮制,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,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之的师兄弟,言明在先,人是勤恳老实,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。好在王有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,钱谷一道,他自己也懂得很多,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紧。 回到海运局,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,用大红全帖,面写“关书”二字,里面写的是:“敦聘寿门秦老夫子,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内,办理刑名事件,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,到馆起修。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。谨订。”下面署款“教弟王有龄顿首拜。”不用官印、也不用私章,封入红封套内,加个签条,写的是“秦老夫子惠存”。 杨用之的那份关书,款式也是一样,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,并且写明“不另致送节敬”,这是因为钱谷师爷,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,另有好处的缘故。 等把关书送了去,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。幕友虽无官职,但地位与他的“东翁”相同,尤其是刑钱两席,有一定的称呼,州县称“大老爷”,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,都该称为“师大老爷”。 两位“师大老爷”是分开来请的,因为幕友最讲究礼数,他们在衙里自成天地,长官有事,要移樽就教。初一、十五就像衙参那样,要恭具衣冠去拜访问好。岁时佳节,特为设宴奉请,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,否则就不必奉邀。现在虽还未到馆,已要按规矩办事,怕秦、杨二人,那个坐首座,那个坐次席,难于安排,所以索性分开来请,两个都是首座。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、吴两委员。 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,帖子发了出去,这位贵宾专函辞谢,理由是他吃长素,不便叨扰。这也好办,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,无不精致万分,雷峰塔下的净慈寺,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,素有往还,更加方便,于是另外备了个“洁治素斋候光”的请柬送出去。秦寿门覆信,欣然应诺。 到了那天轿子出清彼门,由“柳浪闻莺”下船,先逛西湖,后吃素斋。净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份作陪,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,他回答得很坦率。 “有老和尚在,不敢打诳语,我是忏悔宿业。”寿门说,“前两年我在顺天府衙门‘作客’办一件案子,误信人言,以致‘失出’,虽无责任,此心耿耿不安,不久,先父先母,双双弃世,我辞馆回乡,料理完了丧事,自己又是一场大病,九死一生。病中忏悔,倘能不死,从此长斋念佛,一点诚心,固然蒙菩萨鉴怜,一天好一天,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。” “诚则灵!”心悟不断点头,“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因果不可不信。” “我本想从此封笔,无奈家累甚重,不得不重作冯妇。公门之中,容易作孽,多蒙东翁抬爱,我别无所报,为东翁种些福田。” “是,是!”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,“我所望于老夫子的,也就是如此。” “公门之中也好修行。”胡雪岩安慰他说,“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,一定不少。” “这自然也有。我们这一行,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:‘救生不救死’。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——然而说句老实话,也是‘乐’在其中。” 这句话很含蓄,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,救了‘生’才有红色收入,一味替死者伸冤,除了苦主,谁来见情? “话又说回来。干我们这一行,到底积德的多,造孽的少,不比刑官狱吏,造孽容易积德难。” “这又是为甚么呢?”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。 “此无他,到底自己可以作主!譬如像雪公这样的东家,自然不许我们造孽,即使所遇非人,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,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。狱里就不同了,真正是晴无天日!” “怎么呢?” “一句话,非钱不行,没有钱,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,有钱的,跟自己家里一样,不但起居饮食舒服,甚至妻妾可以进去伴宿。” “我也听说过。”王有龄问道,“真有这样的事?” “当然有!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——就出在我们浙江,那是道光年间的事——” 据说,道光年间有个富家子弟,犯了命案,情节甚重。由县、府、道,一直到省里,都维持“斩立决”的罪名,只待刑部公文下来,便要处决。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,所以他家上下打点,只想救出一条命来。无奈情真罪实,遇着的又都是清官,以致钱虽花得不少,毫无作用,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。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,百万家财,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,无论如何于心不甘。于是经人指点,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,外号“鬼见愁”的刑名师爷——不得已而求于次,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,能够留下一点骨血,那怕是个女孩子也好,问那刑名师爷,可有办法? 办法是有,但不能包养儿子,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。但就照“鬼见愁”的办法,已能令人满意。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,多活三个月,在这三个月中,以重金觅得数名宜男的健妇,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。当然,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,出入无阻;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,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。事先已讲明白,要在他家住几个月,若无喜信,送一笔钱放回,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,直到分娩为止,那时或去或留,另有协议。 这样过了十几天,刑部的覆文到了,是“钉封文书”,一望便知是核准了“斩立决”。 “慢来,慢来!”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:“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?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?” “少安毋躁,”秦寿门笑道,“当然另有道理,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?”他接着又讲—— 既称“斩立决”,等“钉封文书”一到,就得“出红差”,知县升堂,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,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,当堂开拆文书。打开来一看,知县楞住了,封套上的姓名不错,里面的文书,完全不对,姓名不对,案情不对,地方也不对,应该发到贵州的,发到浙江来了。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,如何可以杀人?犯人依旧送回监狱,文书退了回去。杭州到京师,再慢也不过二十天,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,“云贵半丬天”,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,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,平白多活了几个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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