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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二


  于是仲四说道:“当然是黄主事办得到的事。曹四爷是读书人,性气比较刚强,要请黄主事格外重托,过堂的时候,务必留他一个体面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。士可杀不可辱,这一点一定办得到。”黄主事问:“还有别的事没有?”

  “再就是一路上解差——”

  “这你请放心。解差收了这么重的车价,包管一路上曹老爷长、曹老爷短地伺候到热河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一切都重重拜托了。”仲四再一次将存单递了过去。

  “仲四爷,咱们先小人后君子,还有甚么话?”

  “没有了。”

  黄主事这才将存单接了过去,“过堂总得半天的功夫。”他说:“反正回头就能见面,各位也不必在这里等了;中午咱们在夕照寺见面。”

  “是。”仲四又问:“在夕照寺能待几天?”

  “多了也不宜,言官发话,节外生枝,何必?”黄主事说:“能够明天走最好;不然后天一定得动身。”

  仲四点点头,“那末,咱们中午夕照寺见吧!”说完,拱一拱手辞了出去。

  到得刑部大门外,与曹雪芹兄弟见了面,说知经过;然后交代曹霖,回家接了季姨娘与邹姨娘到夕照寺话别,又问曹雪芹的行止。

  “我得去看看震二哥,不知道有起色没有?”曹雪芹说:“回头我到夕照寺来。”

  “好!我先到夕照寺去一趟;夕照寺只有一间客房,还不知道空不空呢?”

  * * *

  夕照寺在广渠门大街以南,是很荒凉的地方,败垣荒冢、麦畦菜圃,弥望皆是,夕照寺矗立其间,显得格外突出;寺名由“燕京八景”的“金台夕照”而来,在顺治年间,即已坍圯,到得雍正初年助世宗夺位,而在当今皇帝即位后,勒令步行南归的文觉禅师,驻锡于此,因而修得焕然一新。寺后有一处禅房,题名“挹孽轩”,幸好并无游客借宿。仲四在缘簿上写了二十两银子,其实便是借住挹翠轩的赁价。

  “你回局子里去!”仲四关照随行的趟子手:“要办两件事:第一,送一桌饭过来,要素斋、腥荤不能进寺;第二,请毛镖头来跟曹四老爷见个面。”

  等趟子手一走,曹霖陪着他的生母与庶母也到了。邹姨娘颇为沉着;季姨娘见了仲四,爬下来磕了个头,接下来便是放声大哭,搞得仲四手足无措,只是连声说道:“棠弟弟、棠弟弟,请你劝劝姨娘,不必这样子伤心。”

  “是啊!”曹霖厌恶地说:“我早说过,爹这番又不是一去不回;靠仲四哥大力帮忙,能把修城的差使办妥了,就能回来,哭甚么?”

  季姨娘终于收了泪;但仍是喋喋不休地向仲四致谢,又诉苦经。曹霖一再拦阻,好不容易才让她住了口。

  时已过午,饭食亦已送到;但曹頫尚未到达,最使得仲四放心不下的是,曹雪芹的踪影杳然,是不是曹震出事了呢?

  其时隐隐听得车声隆隆,出寺一望,远远尘头大起,料想是曹頫起解到此;曹霖便向他母亲说:“娘!你见了爹可别哭,惹他伤心。爹这回去是出差;差满回来,也许官复原职,是一桩喜事,没有甚么好伤心的。”

  这番开导很管用,季姨娘连连点着头说:“我不哭,我不哭。”

  “对了!”仲四提醒她说:“有黄主事陪着来的;两位姨娘似乎回避一下的好。”

  堂客不见陌生官客,当然要回避;季姨娘与邹姨娘,便都带着丫头,避入挹翠轩后房。

  及至曹頫到达,与黄主事先后下了车,曹霖跪接,仲四也请了安,只见曹頫于思满面,但精神却很不坏,拉着仲四的手,不断地说:“谢谢,谢谢!”亲热非凡。

  然后是仲四跟黄主事寒暄,“仲四爷”,他说:“我想借一步有几句话谈。”

  “是,是!”

  两人走到殿前廊下,黄主事说:“幸不辱命,曹四爷总算保住了面子。”

  “这是你老的面子。”仲四拱拱手道谢:“承情之至。”

  “不过,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,汪尚书从军机处散值回来,特为了找我去说:这回三法司会审,雷声大,雨点小,监察内务府的都老爷,很不服气,打算找碴儿翻案,所以曹四爷一定得摆出奉旨唯谨的样子,人家才无隙可乘。这层意思,仲四爷明白不明白。”

  “明白。”仲四问道:“应该怎么办,请指点。”

  “汪尚书的意思,今天一定要出京城;明天一早就得走,总要过了蓟州,出了顺天府辖境,才算保险。”

  夕照寺虽处荒郊,但未出京师外城;仲四想了一下说:“那,今晚上只好往八里庄了。”

  “有熟的地方吗?”

  “有。八里庄有我们同行开的一家米铺,空房很多,可以借住。”

  “那好!八里庄出广渠门,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,在这里可以多待一会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仲四说道:“想来尚未用饭,我备得有素席在此。请吧!”

  饭是开在挹翠轩后园,园中遍植丁香,正值盛放之时,色香不减法源寺;万花丛中有一座小水榭,与一座四角亭,东西相对,亭子建在一座石台上,面积可容一张大圆桌,正好摆饭。

  肃客入座,当然是黄主事首座;曹頫打横,仲四在下方相陪,曹霖便只有侍立的分儿了。

  “怎么?”曹頫将一到夕照寺便有的疑问说了出来:“何以不见通声跟雪芹?”

  “一会儿就会来的。”仲四说道:“四老爷大概知道了吧,今天得出京城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听黄主事告诉我了;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。”

  “四老爷请放心,今天住八里庄。”仲四举一举杯,“你老请宽饮,跟黄主事聊聊,我来料理。”:

  他向曹霖招一招手,相偕退出小园,一面派趟子手到八里庄去打前站;一面另派两名干粗活的伙计,随同曹霖及福生去搬运行李,讲明白直接到八里庄陈家老铺粮食店会齐。

  刚安排妥当,护送曹頫的毛镖头也到了,于是为曹頫引见以后,一起喝酒用饭,而曹雪芹依旧不曾露面,曹頫忍不住又要问了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他很坦率地问:“是不是出了甚么事?”

  看看瞒不住了,仲四只好说了实话:“四老爷,震二爷中风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頫顿时变色,急急问道:“要紧不要紧?”

  “要等雪芹来了才知道。”

  不言可知,如果不要紧,曹雪芹一定会先赶来送行话别;至今不见踪影,可知凶多吉少。转念到此,曹頫老泪纵横,泪水落入酒杯,明显可见。

  “四老爷,你别伤心;吉人自有天相,震二爷也不像是命不长的人。”

  “但愿我是顾虑。”曹頫拭一拭眼泪说:“我想我们曹家的家运,也还不致坏到如此。”

  “是啊!”一直无法插嘴的黄主事,找到开口的机会: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,府上诗礼传家,忠厚有余;震二爷一定能够转危为安。”

  于是黄主事谈到曹寅在日,种种怜才爱士、恤老怜贫的往事;难为他有如许的耳食之言,显见公道自在人心。这对曹頫来说,自然是一种安慰。

  等话题告一段落,黄主事看一看日影说:“辰光差不多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仲四接口:“四老爷请再宽饮一杯。”

  “好,好,‘西出阳关’——喔,应该说:东出榆关无故人。四兄,”曹頫说道:“此番多蒙周旋,真正存殁具感。”

  出语不祥,仲四正想有所解譬,只见园门口闪出一条影子,正是曹雪芹。

  “四叔,”曹雪芹的眼圈是红的,“我来晚了。”

  “雪芹!”曹頫抓住他的手臂问:“你震二哥怎么样了?跟我说实话。”

  “四叔,震二哥,震二哥——”曹雪芹语不成声地说:“他,他走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頫放声号咷;曹雪芹当然亦忍不住了,叔侄俩抱头痛哭。

  “四老爷,四老爷,雪芹,”仲四噙着泪慰劝,“人死不可复生,别太伤心;千万请保重身子,不然震二爷死了也不安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是。”曹雪芹忍住了泪:“四叔一路保重,差满平安回京,这就是安慰死者了。”

  “嗯,嗯!雪芹,你也要自己珍重。”

  “芹二爷,”黄主事说:“你就在这儿送令叔吧!你还得去料理震二爷的后事呢!”

  “好,好!”曹頫点点头:“雪芹,你回去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一手捧起曹頫的酒杯,交了给他;自己取仲四的酒在手,高高捧起:“四叔,一路保重!”

  “你也是。今后千斤重担都在你身上;咱们三家都要看你了。”

  叔侄俩泪如雨下;泪水滴入酒杯,却都又吞入自己腹中。

  日色平西,一抹斜照,将曹頫的花白胡子映成金黄色,只见他唇吻翕动,背脸向东,口中念着:“断肠人在天涯——”

  (全书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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