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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〇


  “要不要我去看一看?”曹霖问说。

  马夫人与秋澄都还在考虑他的提议时:只听廊上有丫头在说:“芹二爷回来了。”

  人随声到,曹雪芹一揭开门帘,便大声说道:“破财消灾,四叔不要紧了。”

  “是完赃减罪?”锦儿与曹霖异口同声地问。

  “不是——”

  “那么是甚么呢?”曹霖迫不及待地问。

  “你别忙!”秋澄拦住他说:“听雪芹慢慢儿谈。”

  “先给我茶。”曹雪芹说:“渴得很。”

  “喝我的好了。”锦儿将她的茶移了过来,“温温儿的正好喝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一面喝茶,一面谈方观承告诉他的话;二十五万银子买一条命,在他认为是很划算的事。

  “这算不算充军呢?”马夫人问。

  “也算也不算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方问亭告诉我说:只要赤峰的事办完了,马上就可以回京,到时候托一托人,还可望官复原职。”

  “那末,怎么又算是充军?”

  “‘即日就道’,不许在京城逗留,这就跟充军一样了。”

  “连回家都不许?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点点头:“皇命差遣,亦等于‘君召,不俟驾而行’。最好别回家,免得节外生枝;再说,回不回家,根本无关紧要,出城在夕照寺住下来,大家仍旧能去见四叔话别。”

  “好吧!”马夫人喊一声:“棠官。”

  “在!”曹霖站了起来,听候吩咐。

  “你快回去预备。明儿上谕一下来,大概吃了午饭就得动身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你跟你娘说,财去身安乐,明天见了你爹,不必伤心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曹霖刚刚应声,突然听得嗷然一声,锦儿哭出声来;哭在此时,颇令人诧异,她自己亦急忙掩住了口,但强自止哭,只听得喉头发出抽搐的声音,反更令人酸鼻。

  “你哭吧!”马夫人说:“不要紧!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,真是替四老爷挡了灾了。”

  这一说,锦儿可真忍不住了,手一松,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;丫头们急忙绞来热毛巾,秋澄接到手中,为她抹泪,轻轻说道:“我陪你回去。”

  锦儿点点头,也住了哭声,站起身来说:“明儿我去送四叔——”

  “不!”马夫人说:“你别去!通声的事不必告诉四老爷,你去了会露马脚。”

  “那,那我就不去。”锦儿向曹霖又说:“请你给我替四叔请安。”

  “是,是。我会说到。”曹霖又说:“震二哥吉人天相,一定不要紧。”

  锦儿欲语又止,只向马夫人说一声:“我走了。”

  “好!让芹官送你回去。有话咱们明天再谈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船到桥头自会直;二十五万银子也不是一下子要拿出来的,慢慢儿想办法。”

  “是。我知道。”

  “你再不能哭了!通声心里明白,你一哭,他心里会难过。”马夫人又加了一句:“我想曹家的运气,还不至于坏到人财两空。”

  这句话正碰在锦儿的心坎上;她之觉得委屈,正就是为此。在车上哭着向秋澄说:早知如此,倒不如由曹震来承担一切罪过,反正一死可以解消一切。如今曹震的一条命,还是不保,却又以有言在先,还得想尽办法,来替曹頫筹措那修城的二十五万银子,岂非人财两空?

  “唉!”秋澄叹了口气说:“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;反正六亲同运,一切认命吧!”

  正当此时,丫头来报:“仲四爷来了。”

  仅是仲四的名字,对大家便是一种安慰。马夫人便说:“请进来谈吧!”

  向来仲四来访,只有曹雪芹在梦陶轩接待,除非仲四自己说一句:“我要给太太请安。”是不会请到马夫人这里来的;这一回破例,不仅是因为马夫人在这种遭遇家难的时候,对这位未来的至亲格外觉得亲切,而且她也认为有亲自向仲四致意的必要。

  及至曹雪芹去将仲四迎了进来,马夫人已先在堂屋中等待;仲四请过安,她开口时将称呼都改过了。

  “姑爷请坐!”

  “是。”仲四坐下来问曹雪芹:“四老爷有没有消息?”

  “有了。皇上有朱笔,罚四叔修赤峰的城墙。”

  “热河赤峰?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这也跟发遣一样,命下即行;打算先在夕照寺住一天。”

  “是四老爷一个人上路?”

  “不!邹姨娘陪了去。”

  “车马呢?”

  “请刑部提牢厅的黄主事关照解差代办。大概要花到一千二百两银子。”

  “这钱是省不了的,托他们代办,一路可以有许多方便。”仲四停了一下,咳嗽一声又说:“我本来打算亲自送四老爷去的,如今震二爷忽然中风,有甚么事,我不能不替他顶起来;只好请一个镖头护送了。”

  “多谢姑爷!”马夫人接口说道:“家门不幸,接连出这么两场风波;姑爷不是外人,我只好老脸拜托了,以后一切都要仰仗姑爷!”

  “言重、言重。”仲四站起身来答说:“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姑爷请坐了谈。”

  “是。”仲四复又坐下:“罚修城墙,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?”

  “得要二十五万。”曹雪芹皱着眉说:“就是这一层为难。”

  一听是如此巨数,仲四也楞住了;马夫人母子不便作何表示,也只是沉默着。

  “是要一下子缴上去吗?”

  “那倒不是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这不是追缴公款;修城墙当然是陆陆续续支付工料款子。而且现在是怎么个章程,也还不知道,得要到了热河,跟都统衙门接了头才明白。”

  “喔,”仲四问说:“是自己修呢?还是缴款子请公家修?”

  “我还没有打听。”曹雪芹说:“照我想,自己修就不能征发民工,恐怕花费更大。”

  “那就是缴款请公家代修了。”仲四想了一下问:“能不能在都统衙门托一托人,料自己办,只缴工款?当然,他们的好处,还是要照送的,不过就这样,在料款上一定也能省出好几万银子来。”

  “四哥说得不错;明天我就去托人。”

  “你打算托谁?”

  “方问亭。”曹雪芹说:“他不会回任了,会放直隶总督;热河都统不能不卖他的帐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仲四又说:“你不妨另外托人给热河都统来封八行;方老爷那里,我来跟他说。”

  “好。就这么办。”

  仲四点点头,站起来说:“太太还有甚么话交代?”

  当然有话,但无法开口;罚修城墙的钱在那里?虽说她跟曹震对筹款一层,已有成议;但曹震如今危在旦夕,亦不知他们所谈的结果,究竟如何?没有一句肯定的话,毕竟不能放心。

  于是,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:“还是那句话,一切要仰仗姑爷。我们家的两个要紧人,如今都成了没脚蟹;芹官又是个书呆子,说不得只好赖上至亲了。”

  “喔,太太这话实在当不起。现在当然都是我的事,让我一步一步来办。但盼震二爷不出事、一天好一天;等四老爷从热河回来,咱们再从头干起。”

  “是的,但愿如你的金口。芹官,你送姊夫!”

  “是。”

  等出了垂花门,仲四轻轻说了句:“我到你那里去谈谈。”

  两人在书房中闭门密谈,曹雪芹才知道曹震另外负了债——是一笔赌债,一共六万四千银子。

  “唉!”仲四叹口气,“也怪震二爷自己胡涂;镶蓝旗的奇老七,是个镇国公,哄吓诈骗,无所不来,有名的坏水。”

  仲四摇了摇头说:“震二爷偏偏会跟他在一起赌钱,小赢大输,已经输了两三万银子了,最后一回大输特输才发现是诈赌,当时吵了起来。震二爷不肯认帐,奇老七自知理亏,不敢硬讨,可是现在不同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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