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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


  “你们回头来看我,当面谈。”曹頫说了这一句,便跟着差人走了。

  “走!”曹震向曹雪芹说:“看黄主事去。”

  那知黄主事吃午饭去了;不过苏拉告诉他们,这天是黄主事值班,下午一定还会来。

  到火房去探望,必得黄主事批准,“咱们也别回去了。”曹震说道:“找个地方吃了饭,早点来等。”

  于是出了刑部,往北不远有条横胡同叫做双沟沿,东口南北相对两座“大酒缸”;中饭市正是热闹的时候,曹震酒瘾发作,一脚跨进去,只见屋角还有可容膝之处,便先坐了下来,关照他的跟班说:“到月盛斋去切一包酱羊肉来。”

  月盛斋在往东不远的户部街,等跟班买了酱羊肉回来,大酒缸上多了一个人,正就是黄主事;无意邂逅,便作一处坐了。

  “今儿情形不坏。”黄主事喝了口烧刀子说:“问到半路,谢总办把书办调开了,这是有不便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的话要谈。凡是有不必录的口供,大致都是有利于被告的,两位二爷,大可放心。”

  “托福,托福!”曹震举杯相敬:“凡事都还要仰仗老兄照应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。也许,住不到几天就回家了。”

  “只怕——”曹震迟疑了一下,终于说了出来:“只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。”

  “黄主事,”曹雪芹问:“我跟你请教,三法司问案,是怎么个情形;跟今天谢总办所问的,有没有关系?”

  “怎么没有?三法司虽说连都察院、大理寺在内,会审还是以刑部为主,都察院、大理寺不过陪审而已。”

  黄主事接着又说,刑部堂官主审之前,先派司官问明了案情;该怎么问,心里已经有了底子,要言不烦,一堂可了。通常都听刑部的,覆奏亦由刑部主稿。所以今天过谢总办这一堂,关系很大。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问:“三法司会审的时候,莫非就没有争执?”

  “就有争执,亦可在会衔的覆奏之中说明白,彼此有何异议?只有一种情形例外,非全堂画诺不可。”

  “是那种情形?”

  “死刑。”黄主事说:“非全堂画诺不可,少一个也不行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兴味盎然地问:“何谓全堂?”

  “全堂就是九堂。刑部尚书、侍郎;都察院左都御史、副都御史;大理寺正卿、少卿,不拘满汉,总计九位堂官。覆奏稿上都得画行,否则就不能定谳。”

  “照这样说,如果有人该判死刑;倘或九堂中有人徇私,独特异议,不就可以逃出一条活命了吗?”

  “话是这么说,不过很难。”黄主事说:“如果有人独持异议,那就变成‘两议’了,覆奏恭候钦裁;当然会着落独持异议的人,明白回奏。你想谁敢徇私。”

  “可是确有真知灼见,认为不该处死的呢?”

  “那当然可以侃侃而谈;不过一个人的意见能驳倒八个人,这种大手笔,我没有见过。”

  “黄主事,你虽没有见过,可知道以前有过这种事没有?”

  “要有,也是康熙年间,圣主当阳——”

  一句话未完,只听“嚓啷”一声,一个锡酒杯,由朱漆缸盖上滚落在地,是曹震的袖子带翻的。

  “掌柜的!”曹震不慌不忙地喊道:“再来三个。”

  大酒缸的规矩,只卖白干,容器是锡杯,一杯恰可二两,称之为“一个”。

  关照完了,曹震弯腰去拾酒杯;顺便将曹雪芹的袴腿一拉,等他抬起身,见曹雪芹困惑地望着他,便努一努嘴;曹雪芹抬眼一望,壁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红纸条,上书“莫谈时事”四字。

  触犯了甚么忌讳?他略一寻思,恍然大悟,说“康熙年间,圣主当阳”;然则雍正、乾隆两朝,都非圣主?

  这才知道,曹震是故意拂落他的酒杯,好打断黄主事的话。这一来,他自然不敢再谈这件事了。

  “黄主事,你饿了吧,要点儿甚么?”曹雪芹说,“我看门口的天津包子很不坏。”

  “对!我往常总是一盘天津包子、一碗炒肝儿。不过,今儿有酱羊肉,我还是来俩麻酱烧饼吧。”

  于是要了烧饼,也要了包子;另外又是炒肝儿、汤爆肚,摆满了缸盖,曹震说道:“回头还得到部里,酒不能再要了。”

  酒足饭饱,曹雪芹要结帐;黄主事一把揿住他的手,“这儿是我的地盘,我作个小东。”他说:“你就惠帐,掌柜的也不敢收。”

  料想他说的是实情,便道了谢;一起步行回部,黄主事随即叫人把他们兄弟俩,送到火房去看曹頫。

  “喔,”曹頫将手上的书本放了下来,“你们来了。”

  两人都请了安,曹震便问:“今儿问了些甚么?”

  曹頫正要开口,恰好福生烧开了一壶水来;他便不忙答话,依旧是在家闲豫享清福的派头,“慢点,”他说:“沏一壶好茶。”

  “六安瓜片没有了。喝黄主事送的那一罐‘碧螺春’吧?”

  “那还不如喝家里带来的‘旗枪’。”

  福生照他的吩咐,沏了一壶杭州龙井茶中的上品“旗枪”;曹頫慢条斯理地品尝了几口,才回答曹震的话。

  “谢仲钊还为我罚了一年俸。”他将问官为他设座的事,略略讲了一些。

  “这样说,是很顾交情?”曹雪芹说。

  “不错。应该说是很顾交情,不过,”曹頫很得意地,“也是我以诚相待所致。”

  接下来便细谈讯问经过;曹震亦喜亦忧,喜的是一向公私分明的谢仲钊,居然如此帮忙;忧的是所问的两件案子,以及未问的几件案子中,他也很弄了不少好处,万一认真追究,他也脱不了干系。

  “如今就看阿尚书了;汪尚书在军机处的时候多,部里是他当家。”

  阿克敦为人平和;曹震心想,如果能托一个人再跟他说个情,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,亦非不可能。

  在他们谈话时,曹雪芹随手将曹頫刚才放下的书,拿起来看了一下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

  “四叔,”他急急问说:“你怎么带这本书进来看?”

  “不是我带来的。”曹頫用手一指,“昨儿个,福生从那底下扫出来的。”

  原来刑部火房的土匟底下,几十年不曾清扫,污秽不堪;天气渐热,蝎子、蚣蜈都钻了出来,福生捉不胜捉,发个狠“扫穴犁庭”,清除匟底,不道扫出来好几本书,其中还有一个钞本,便是曹頫刚放下的。

  看曹雪芹神色紧张,曹震便即问说:“这本书怎么啦?”

  “这个钱牧斋的《投笔集》,你知道上面的诗,记的是甚么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记顺治十六年,郑成功攻江宁的始末。”曹雪芹说:“那里面的话,看不得,说不得。”

  “那不对吧?”曹頫说道:“我记得钱牧斋的诗集,有康熙年间的刊本;如果中有碍语,有人敢刻吗?”

  “那大概是《初学集》跟《有学集》;《投笔集》不同。”曹雪芹说:“四叔不信,再看。”

  “我也是刚拿上手,你们就来了,还来不及看呢!”

  说着,从曹雪芹手里接过钞本,第一页第一行的题目是: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》;下有小注:“乙亥七月初一日,正郑成功初下京口,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。”接下来看第一首:“龙虎新军旧羽林,八公草木气森森,楼船荡日三江涌,石马嘶风九域阴;扫穴金陵还地肺,埋胡紫塞慰天心。长干女唱平辽曲,万户秋声息捣碪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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