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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


  “喔?”曹雪芹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你想,徐经买到了试题,还得去找出处;他们既然是一起进京的,徐经当然就会去找唐伯虎。那一来,唐伯虎不也就知道了吗?”

  “首之有理,”锦儿接口说道:“我也在奇怪,何以那么多举子入闱,就他们两个人知道这道题目的来历,不太巧了一点儿了吗?”

  “由此可见,唐伯虎亦是咎由自取,”秋澄作了一个结论:“苍蝇不钻没缝的蛋。凡事只要自己留心,就能远祸;像程敏政,只要事先能挑谨慎可靠的听差,带在身边,徐经的钱再多,也用不上。”

  “这倒是实话。”马夫人也同意这个看法;接着又对曹雪芹说:“反正现在为了你爷爷这一支能够兴旺起来,就指望你跟棠官了;你只管在正途上巴结,‘萝卜吃一截,剥一截’,到那个地步说那种话,如今也谈不尽那么多。倘或命中注定,不能在科场得意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

  “娘这么说,我就轻松了——”

  “可是,”锦儿截断他的话,“你也不能老毛病发作,就此又懒得用功;尽干些不急之务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曹雪芹说:“今天我一个人在家,已经把功课表立好了,明儿就开始。”

  “文社的事呢?”

  “我想另起一个。要讲切磋之益,贵精不贵多;有八、九个人,刚够一桌最好。”

  “对!”秋澄说道:“这样作东就省事;轮流的回数多一点儿倒不要紧。”

  马夫人还不知道这回事,秋澄便将曹雪芹的想法说与她听;马夫人当然也很赞成,“不过,”她问:“你们作了文章,找谁替你们去改呢?”

  这一问,将曹雪芹问住了,“还没有想到这上头呢?”他说:“或者就请昌表叔。”

  “他肯答应最好,只怕他未必有这个工夫跟兴致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总要请到热心的人,才有益处。”

  看到大家都兴兴头头地为曹雪芹的前途在打算,马夫人亦很受鼓舞;她所耽心的宦海风波,毕竟还是遥远的事,而眼前的兴旺气象,已多少可以冲淡由曹頫下狱而为她心头带来的一抹阴影。

  因此,她又想起了正阳门西的关帝庙,前几天本来要为曹頫之狱去求一支签,问问休咎,还为此茹素斋戒,以后因为临时有事,未能成行;此刻觉得非去不可,因为那座以灵异著称的关帝庙,卜科场利钝,更是如响斯应,每逢大比之年,举子趋之若鹜。马夫人此去要求两支签,一支为曹頫;一支为曹雪芹。

  “明天咱们吃一天斋。”她对杏香说,“后天上前门关帝庙烧香。”

  “是。”杏香答应着,“我会预备。”

  “你呢?”秋澄问锦儿:“你去不去?”

  “去!怎么不去。”

  “那你明天也就不用回去了;在这儿吃斋。”

  锦儿点点头;换了个话题:“明年太太六十大庆;得好好儿热闹热闹。”

  “不,不!”马夫人连连摇手,“如今甚么时候,那里谈得到此?”

  锦儿说这话,是因为秋澄跟她谈过,打算着在马夫人做整生日那天,附带来办为杏香扶正的事。但细想一想,曹頫之狱未解,确非谈这件事的适当时机,因而也就不往下说了。

  * * *

  第三天一早,曹雪芹策马先行,到关帝庙迎候。马夫人带着锦儿、秋澄、杏香,先到正阳门东的观音大士庙烧了香,才转到西首的关帝庙来,已是近午时分了。

  一到先上香行礼;然后马夫人再次行礼求签,默祷之后,摇着签筒,冒出一支签来,曹雪芹从地上拾了起来,看一看说:“第三十八签。”接着转身要走。

  “慢一点。”秋澄轻声说道:“太太还要求一支。”

  曹雪芹明白了,静静等着;马夫人求的第二支签是五十一签。

  拿着签到大殿右侧去找庙祝,付了一两银子的香金,换来两张签条,第三十八签是一首七律;第五十一签只得八个字。等曹雪芹走了回来,锦儿问道:“怎么说?”

  “我不知道娘问的是甚么?只有到家再说了。”

  一到家,仍旧聚在马夫人屋子里;曹雪芹将签条交了给秋澄,先看三十八签那首七律是:“六曲围屏九尺溪,尺书五夜寄辽西,银河七夕秋填鹊,玉枕三更冷听鸡;道路十千肠欲断,年华二八发初齐。情波万丈心如一,四月山深百舌啼。”

  “这首诗,可真有点莫测高深了。”秋澄问道:“太太头一支签问的是甚么?”

  “头一支问四老爷的官司;第二支问芹官的科名。签上怎么说?”

  秋澄不答,将签条交回曹雪芹,再看五十一签:“得斧伐桂,遇马成龙。”她凝神细想了一会,笑逐颜开地向马夫人说道:“恭喜太太!雪芹明年一定中举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尚未开口,锦儿先就急步走过来,一面从秋澄手里取来签条,一面问说:“你解给我们听。”

  “伐桂就是折桂。‘蟾宫折桂’,向来当作秋闱得意来形容。这且不言,灵的是年分都指出来了。”

  “嗯,嗯!”锦儿连连点头,“遇马成龙,马是午,明年不是庚午吗?”

  “庚字也指出来了,”秋澄为地补充:“斧是金,西方庚辛金,不紧扣着一个庚字吗?”

  “啊,啊!”杏香也兴奋了。

  “那末,”马夫人问:“那年成进士呢?”

  秋澄心里在想,若照马是午的解法来看,中进士可能是“成龙”的龙年,也就是辰年;会试的年分是辰戌丑未,去年乾隆十三年,戌辰会试,下一个辰年应该是十二年以后的乾隆二十五年。不过这样一解,马夫人可能会失望,因而故意这样答说:“既然遇马成龙,自然一路就上去了。”

  “看样子倒是有点道理,”马夫人又问:“四老爷呢?他的官司要紧不要紧?”

  秋澄不答;略停一下又说:“签在雪芹手里。”

  这意思是要让曹雪芹来解答;但他跟秋澄一样,既感莫测高深,又有难言之苦,不过,他听说过这首签诗,不妨先搪塞一下。

  “这首诗是考人的。押的是险韵——”

  “啊!”秋澄是恍然大悟的神情,“怪不得我刚才念着,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,原来是‘溪、西、鸡、齐、啼’五个险韵。”

  “险韵就是难押的韵,”曹雪芹为他母亲解释;接着转脸又说:“锦儿姊,我念一念这首七律,你可听清楚了,看看其中有甚么机关?”

  他念得很慢,锦儿听得也很仔细;听完,脱口说道:“怎么?尽是些数目字?”

  “对了!中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、百、千、万,十三个数目字;另外还有两个字,跟数目也有辟系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锦儿摇摇头,转问秋澄:“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秋澄想了一下说:“应该是‘尺’跟‘丈’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曹雪芹说:“诗题是《闺怨》,是用‘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: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’那首唐诗化出来的。”

  一直不曾开口的马夫人又问了:“这跟四老爷的官司,又有甚么相干?”

  其时不但曹雪芹与秋澄的看法相同;连锦儿与杏香亦已听出兆头,所以脸色都很尴尬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马夫人说:“就是不祥,也总有个说法。”她指名发问:“秋澄,你说。”

  “大概——”秋澄很吃力地说:“大概要发遣。”

  “你是说,”马夫人睁大了眼:“要充军?”

  秋澄不答,只看着曹雪芹,要求印证;曹雪芹便说:“大概是。”

  “到那里?”

  “还好,不远;辽西。”

  马夫人想了一下又问:“还有些甚么?”

  “大概一过了七夕,就要上路了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我们是姑妄言之;娘就姑妄听之好了,不必认真。”

  话虽如此,马夫人仍是忧形于色;秋澄与曹雪芹交换了一个眼色,都有悔意,不该将这首《闺怨》,解作曹頫远戍之兆。

  “今天你不是要到你昌表叔那里去吗?”马夫人说:“吃了饭就去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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