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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“秋小姐,你想,明摆着是靠得住的人;又难得有这种靠得住的买卖,我当时就想,你四叔的花费,光是琉璃厂一年三节来结帐,那一回不是一两万银子?他人又慷慨,有人来告帮,从不作兴打回票的。所以这几年差使虽不错,可没有落下钱;要是闲个一年半戴,马上就得显底。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,错过了可惜,跟福生商量下来,只有编一套说词,方能把事情办通。秋小姐,我为来为去为大家好,结果弄成个哑巴吃黄连,说不出的苦;怪来怪去,怪我自己太热心了!”说着倒又要哭了。

  “别哭,别哭!”秋澄急忙劝慰,“邹姨娘,你的委屈我明白。不过,我不明白的是,为甚么收回本钱要好几个月的工夫?”

  “这有个道理在内。”

  这道理是回收太慢,因为办货得要现款;运到前方需两三个月的工夫,而销售则几乎全是赊帐,在户部应关的饷银中,设法扣回,其中有个股东,便是户部的司官,坐扣欠款之事,即由他负责。

  “秋小姐,你倒想,这么来回一折腾,怕不要几个月的工夫?如今仗打完了,帐也结出来了,福生告诉我,四千银子本钱,盈余能分到两千三四,过去一年九个月,每个月一分利,就是四十两,已使过人家四百四十两银子的利钱了;合起来虽说不是对本对利,可也不算少了。”

  弄清楚了缘由,秋澄觉得邹姨娘对这件事,并没有办错。但旁人不会体谅她的苦心,只说她把帐放倒了;尤其是她没有说真话,而又有福生夹在其中,更显得无私有弊,情涉暧昧。这话在季姨娘口中,更不知道会说得如何不堪?

  转念到此,秋澄侠义之心大起;“邹姨娘,”她慨然说道:“只要你说的是实话,我来想办法。我想法子替你把这笔款子垫上,就说是从你亲戚那儿抽回来的好了。不然季姨娘可不知道会说出甚么好听的来?”

  话犹未终,只见邹姨娘身子一矮,跪倒在地,“秋小姐,”她泪流满面地说:“你可是积了德了!”

  “请起来,请起来!”秋澄也下跪相扶;相将起立,她仍旧执着邹姨娘的手说:“我实在也是为了四叔。他已经够烦了,不能再让他生气。”

  “大家都是这么想,就是——”邹姨娘把要批评季姨娘母子的话,硬咽了下去,定定神又说:.“秋小姐替我们垫这笔款,当然也要算利息——”

  “那是小事。不过,甚么时候能抽回这笔款子,可得有一个日子。”秋澄又说:“邹姨娘知道的,我可以想法子调度,钱可不是我的;我得跟太太回明了,不然不好交代。”

  “是,是!”邹姨娘想了一下说:“我叫福生跟吴主事去说,照约定,得要一个月才能抽回。不过,也许用不了一个月,听说户部的钱,快要下来了;可也许得晚几天。”

  “早几天,晚几天都无所谓。”秋澄问道:“你说户部的钱,是甚么钱?”

  “是,是甚么‘西征报销’,要准了,才能发款。”

  秋澄又起疑惑。这跟她所知道的情形不大相同;凡有大征伐,因为军需孔亟,总是先发款,后办报销,户、兵两部的书办视此为一大利薮,因为挑剔报销,那一项支出,驳斥不准,就得将已领的款子赔出来。若说先办报销后领款,便意味着钱已经用出去了,这得有人来垫;是谁垫的?莫非领兵出征的将帅,打仗以外,还得垫军需用款?这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。

  “喔,我想明白了。”邹姨娘忽然说道:“这回得胜回朝,不论官兵都关两个月的恩饷;兵部规定,要把报销办妥当了,才关恩饷。我说户部的钱快下来了,就是指这个。”

  “这还差不多。”秋澄点点头,心中疑虑一空。

  【廿七】

  在车上并肩细语,锦儿才知道邹姨娘有这样一段委屈。不过,她虽佩服秋澄处事顾大体,有魄力;但亦不免有隐忧。因为前因后果,到底只是凭邹姨娘一个人所说;福生很能干,是大家都见到了的,但是不是如邹姨娘所说的忠诚可靠,不无疑问;倘或知道秋澄已代垫了这笔款子,认为有机可乘,欺负邹姨娘有苦难首,硬说已经把吴主事那里的款子,抽回来交给邹姨娘了,这件事就很难分辩了。

  “不怕!”秋澄说道:“邹姨娘那儿有存折。”

  “你见了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这就是办事不老到了。到底是未出闺门的小姐,不识人心险巇。”锦儿又说:“我看这件事不是这么个办法。”

  听这一说,秋澄也有些不大放心了,随即问说:“那末,你看应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等我想一想。”

  其时车子已经进了胡同,到家下车,进了上房;曹震睡了一大觉,刚刚起身,喝着茶在想心事,望她俩的影子,迎出来说道:“秋澄,上你们那儿去吧!德老大应该有回信了。”然后又问锦儿:“事情办妥了。”

  “办妥了一件半。”

  “怎么叫办妥一件半?”

  “上屋子里说去。”

  到得堂屋坐定,锦儿解释何谓“办妥一件半?”一件是压住了季姨娘,不会去搅扰曹頫;半件是提款的事。

  “一万银子可以凑足,可不是从人家那里抽回来的。”锦儿问说:“兵部有个吴主事,你认识不认识?”

  “吴是大姓。兵部的吴主事很多,名字叫甚么,在那一司?”

  “你听她说了没有?”锦儿转脸间秋澄;这个“她”,自然是指邹姨娘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没有?”锦儿想了一下说:“不要紧。找邹姨娘来问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问说:“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你说吧!”锦儿顾视秋澄:“说细一点儿,我刚才都没有听得太清楚。”

  于是,秋澄将与邹姨娘交谈的经过,从曹霖的无礼说起,一直谈到邹姨娘下跪,以及“西征报销”。然后是锦儿说了她的疑虑;紧接着提出重新处置的办法。

  “这件事,只要福生没有甚么虚假,吴主事也是靠得住人,就没有不可以对四老爷说的。如今就怕本来倒是一件好事,自己觉得说不出口,就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可以挟制的机会;纸里包不住火,那时闹出来的风波更大。我想,倒不如咱们接手来办这件事。”

  “你别多事。”曹震随即警告,“你要接手,我看棘手!你大包大揽地接了下来,弄砸了,里外不是人。”

  “甚么你要接手,我看棘手?你说的甚么?”锦儿面现愠色,“你怎么知道我接不下来?”

  “你把震二爷的话听错了,震二爷看这件事棘手,是荆棘的棘。”

  “这倒是我错怪了。”锦儿又说:“不过这件事亦非大包大揽不可。”

  接着,锦儿说了她的办法,要曹震出面来主持这件事;他想了一下答应了。

  “也不必找邹姨娘,找福生来问就知道了,不过,那也是明天的事;这会儿我得去听德老大的回音。”

  “那就走吧!”秋澄说道:“上我们那儿吃晚饭去。”

  翠宝立即表示异议,“你们都走了,我做了一大碗炸酱;熬了一锅菉豆小米粥怎么办?”她说,“倒不如吃了饭走。”

  正在商量未定之际,只听有丫头在喊:“芹二爷来了。”

  “好了!”锦儿向翠宝说道:“我们留下来吃你的炸酱面、小米粥;你还得去弄两个酒菜。”说着,她首先迎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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