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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八


  当然,徐乾学与高士奇,在大家看来是不可分的,徐乾学既然有了表示,高士奇亦非明一明心迹不可,他在奏疏上说:“臣等偏摩纂辑,堆在直庐,宣谕奏对,悉经中使,非进讲,或数月不睹天颜,从未干涉政事。”接下来列举过去及目前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,说是莫不皆然;“独是供奉日久,嫌疑日滋,张汧无端疑怨,含沙污蔑,臣将无以自明,幸赖圣明在上,诬构难施。但不容仍玷清班,伏乞赐归田里。”

  奏疏的措词与徐乾学相彷;圣祖的处置,亦与徐乾学相同,解任后在京修书。下一年——康熙二十八年随扈南巡,由于左都御史郭琇的严劾,休致回籍。但圣祖眷顾之恩独厚,三十三年特召来京,仍直南书房;三十六年母老告终养;至四十二年圣祖南巡,高士奇特至淮安迎驾,扈跸至杭州,回銮时,复又随从进京。

  到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索额图,这是高士奇最痛苦的事。因为高士奇虽已贵盛无比,但在索家,仍旧是类似家奴的身分,见了索额图要磕头,回话时并无坐位;家人称他“高相公”,索额图则直呼其名,动辄破口大骂。可是索额图对门下亦并非全然无礼,有个浙江绍兴人江潢,索额图便很尊重,称之为“江先生”。这江潢身材魁伟,一把大胡子,以奇士自命;对高士奇当然亦不会有甚么好脸嘴,因此,高士奇忍无可忍,在倾向明珠打击索额图之际,总想同时除掉江潢。

  这些情形,索额图亦有耳闻,这几年高士奇与明珠常有信使往还,更是一件瞒不过人的事,蓄恨在心,已非一日。这天很热,正在花厅里光着脊梁喝冰茶纳凉,听说高士奇来了,便命传见。

  等满头大汗的高士奇,给半裸的索额图磕完头,只听大喝一声: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忘八旦,居然敢来见我!”

  接下来便大骂特骂,高士奇只是不断磕头,否认与明珠勾结。这样骂了有一下午,好不容易才得脱身,已是灰头土脸,汗湿重衣,不成人形了。

  咬牙切齿了好几天,高士奇终于想到一条一石两鸟的毒计。原来江潢为索额图所策画的长保富贵之策,便是拥护皇太子,他倡议皇太子服御俱用黄色,一切仪制与皇帝相彷佛。本来就是骄恣任性的皇太子,受此纵容,行为越发不检;皇帝颇为不满。

  高士奇的毒计便是由明珠向皇帝进言,说索额图谨事太子,出于江潢的献议;太子年将三十,未能接位,渐露狂悖之形,皆是江潢、索额图之过。

  这意思是皇太子有逼皇帝退位的企图。圣祖读过纲鉴,对历代帝皇的生平,颇有所知。唐太宗之于高祖;唐肃宗之于玄宗;宋孝宗之于高宗,子道都有可议。如果太子亦有此举,岂不令天下后世腾笑,一世英名,付之东流?圣祖自然动心。

  于是不久便下令拘捕索额图,交宗人府拘禁,同时当面训斥索额图说:“你当大学士,以贪恶革退,后来起用,不知悔改;你家人告你如何不法,我把你留在我身边,还想宽免你。那知道你结党横行,妄议国事;你所做的事,我随便举一件,你就应该处死。可是我心有不忍,姑且再饶你一次。”

  除了索额图以外,党附的亦多被捕下狱;江潢则因在家中搜出索额图给他的信,谈到拥立皇太子,下刑部议罪,当然不能活命了。

  不久,索额图死在宗人府的“高墙”之中,而且还抄了家,明珠自然大为快意。但早在高士奇为索额图所提拔时,高士奇在圣祖面前进过无数次的谗言,因此明珠报了索额图的宿仇,心上便只记得高士奇的旧怨。此时表面上很客气,其实一直在等机会要收拾高士奇。

  高士奇当然亦有警觉,明珠在这十几年之中,虽未柄政,但一直以内大臣的身分,为皇帝的侧近之臣,门生故吏,遍布中外,潜在的势力,颇为可观。

  高士奇觉得以对他敬而远之为妙,年力衰迈,家业殷富,不如回老家去摩挲骨董,整治园林,安享清福。因而自陈衰病,请求放归田里;邀准以后,朝贵排日饯行,明珠尤其殷勤,一连请了他好几次,依依不舍地话别,但据说在食物中下了毒;是一种不会当时发作的秘方,俗称“慢药”。因此,回到原籍浙江平湖,不多几天,便已下世。

  ▼第廿三章

  秋澄从《读书堂西征随笔》中,找到了她要找的,高士奇在索额图门下的故事,一共两篇,一篇为《张汧、祖泽深之狱》;一篇就叫《高文恪遗事》——高士奇谥文恪。

  “你看,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秋澄所指的是《高文恪遗事》中的一段:“总兵曹曰玮在京候补,先帝命索饮食之;高见索时,曹侍立帘外,思曰:‘高知我见其情状,必迁怒于我矣!’遽引疾归。”

  “你是问这个曹曰玮?”曹雪芹说:“好像咱们的本家。”

  “是的,是本家。”秋澄说道:“老太太告诉我,曹总兵先还不以为意;等到候补久无消息,不免奇怪,因为康熙爷答应他,尽快补缺,为此才交代索额图,让曹总兵在他家暂住,眼看总兵的缺出两三个,轮不到他,是不是中间出了甚么毛病?找到相熟的太监一问,才知道高士奇说了他的坏话:彼此无怨无仇,何以如此,就不能不追究原因了。”

  于是曹曰玮将当时亲见索额图如何作践高士奇的情形,撮要说了些;那太监不等他话完便劝他,赶紧告病出京,否则将有杀身之祸,曹曰玮考虑久之,终于听从劝告。至于仍旧逗留在京,会不会真的为高士奇暗算,自然无法印证;照曹雪芹看,那太监是危言耸听。

  “你别不相信!”秋澄正色说道:“老太太在说,撞见人家的阴私,大凶。老太太还谈了好几个例子,叫人不能不信她的话。”

  “喔!”曹雪好奇心又起,兴味盎然地说:“你倒讲个例子我听听。”

  “《杀子报》不就是?”

  “那是戏。”

  “戏也是拿真人实事来编的。”秋澄说道:“这件案子最后破在杭州,孙家还出过力呢。”

  “杭州”跟“孙家”连在一起,便知是指杭州织造孙文成。这件刑案出在康熙四十年,山东有个姓方的小商人,经年奔走江湖,妻子不耐空闺寂寞,作了出墙的红杏。她有个九岁的儿子,有一天半夜醒来,发觉有个男人在床上,便问他母亲:“爹回来了?”其实是无意间发觉了他母亲的阴私。

  九岁的孩子刚刚开始懂事,姓方的妇人怕孩子会泄漏她的秘密,威吓着说:“不用你管!也不准你说出去!你要敢跟外头的人多说一个字,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酱!”

  这孩子吓坏了,第二天入塾读书,中午不敢回家吃饭;到得放学了,依旧留在自己座位上。塾师问他,只是垂泪不言;多方哄骗,继而怒斥,那孩子才说了实情。塾师便好言劝道:“你妈是故意吓吓你的;你只要不在外面胡说,怕甚么!我送你回去。不过,你要记住,你千万别跟你妈说,已经拿昨晚上的事告诉我了。”

  他说一句,孩子应一句,塾师便亲自送他回家。那知第二天孩子没有上学;塾师当然不放心,找上门去一问,那姓方的妇人故作吃惊地说:“昨天没有回来啊!我只以为你留他在你那里住,正要去接他;怎么反倒来问我?”

  塾师知道出事了,当时便将那孩子告诉他的话宣扬于众;可想而知的,只有打官司了。

  县官是个忠厚过人的孝悌君子,根本就不相信世间有亲娘杀独子这回事,当下将方氏妇人传了来,在花厅中审问。

  “塾师告你杀亲生儿子,有这回事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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