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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


  约莫戌末亥初,玉莲回来了。德振因为她是替他去办事,不能如平时对班子里的姑娘那样看待,含着笑起身给她道劳。

  “辛苦,辛苦。请坐!”

  “唷!德大爷干吗这么客气?”玉莲斜瞟了他一眼,坐下来向彩凤说:“先给我一杯水喝。”

  “刚沏的,还没有喝过。”德振将自己的一碗茶,往前推了推。

  “多谢!”玉莲摸一摸茶碗,端起来喝了好几口,方又说道:“没有打听出来甚么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德振说道:“你把你见到的,听到的,慢慢儿说给我听。”

  “我到了大金铃那儿,她那里也跟这里一样,没有甚么客人。我问崔都老爷怎么没有来?她说刚走;又说他今儿格外忙。当然是为了北城那一场火的缘故。我就因话搭话,问崔都老爷的情形。据说——”

  据说,崔之琳一夜未睡,中午到大金铃那里歇午觉;睡前特地交代,工部的秦四爷来了,马上把他叫起来。睡下不到半个时辰,秦四爷果然来了。

  “请慢一点,”德振打断她的话问:“那秦四爷,也是她家的熟客?”

  “不是。我问她:秦四爷是甚么人?她说,崔都老爷请客,他来过一两回,听说是工部云甚么司的书办。”

  “‘云甚么司’?”德振听不懂;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,终于领悟,“喔,大概是‘虞衡司’。”

  “虞衡司管甚么?”彩凤插嘴问说。

  “回头跟你说。”德振问玉莲:“那秦四爷来了以后呢?”

  “大金铃把崔都老爷叫了起来,两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,鬼鬼祟祟地,谈的似乎不是甚么能见人的话。”

  “喔,”德振疑云大起,“不知道谈的甚么?”

  “我也问了大金铃了,她说:事不关己,她也没有留意。又问我打听这些干甚么?我看再谈要露马脚了,没有敢问下去。”

  德振不免怏怏不足,“总听到一点儿甚么吧?”他心不死地问。

  “据大金铃说,似乎是谈内务府一个姓赵的事。”

  就这一句话,令德振精神大振;不用说,不是大金铃将平声的“曹”字听成上声的“赵”,便是玉莲传述有误。

  “好极!好极!”他笑逐颜开地说;但立即又转为谨慎的神色:“玉莲,今天的事,请你千万搁在肚子里。”

  “我不是搁在肚子里,我把它扔在脑后边儿。跟我稀不相干的事,我才不管。”

  “那更好。”德振转脸又说:“彩凤,明天晚上我在这儿请客。我有个朋友,最喜欢玉莲这样的人。”

  “喜欢她甚么?”彩凤问说,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,见得这话是故意这么问的。

  德振猜到她要开玉莲的玩笑,便答一句:“你看呢?玉莲是那些地方能让花钱的大爷们喜欢的。”

  彩凤不答,只使劲用鼻子嗅了两下。

  “干吗?”玉莲不解地问。

  “一股子骚味!”彩凤笑道:“花钱的大爷,爱的就是这个。”

  “我就知道你要使坏。”玉莲笑着捶了彩凤一拳;两个人扭在一起,又笑又骂地闹着。

  德振视而不见,只是想自己的事,自忖与崔之琳有相当交情,不妨单刀直入,问一问他的意思;倘能弭患于无形,岂不大妙?

  主意一定,便向彩凤说道:“拿纸片来。”

  “纸片”便是局票,是要请客的表示,班子里一听这话,从里到外,无不奉承;但请完客,指望姑娘灭烛留髠时,不道他人先有住夜之约,不能不怏怏然地点起灯笼,打道回府,所以班子里有两句口号,叫做“得意一声拿纸片;伤心三字点灯笼。”彩凤见他如此吩咐,诧异地问:“这会儿要请客?”

  “只请一个人。”

  等彩凤将上置文房四宝的木盘取了来,德振拈一张局票,翻过来写了两行字,“飞请崔都老爷,即过天喜班一叙。”署名以后,又添四字:“不见不散。”而且还加了圈。

  等彩凤叫人将信送出以后,原以为有一会好等;不道很快地崔之琳就来了,于思满面,形容憔悴,但脸上却隐隐有一种异样亢奋的神色,令人不解。

  “德大哥,本想谢谢不来了,实在累得要命,只为有‘不见不散’的字样,不敢不赶了来。有话就请吩咐吧。”

  “不忙,不忙!先喝酒,咱们慢慢儿聊。”

  “酒就不必了,留着明儿喝吧。”说着,崔之琳将德振一拉,走到远处,低声说道:“曹四爷要倒霉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是啊?听说你为和亲王府失火的事,要参他?”

  “你错了,不是我。”

  “那末,是谁要参他呢?”

  “这一层,我现在不能说。”崔之琳答道:“反正一两天,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见此光景,德振不知道如何再往下说;想了一下,只有将事情扯到自己头上,“崔都老爷,你知道的,我替曹四爷管工款,有人要参他,会不会带累到我,我不能不关心。咱们不是一天的交情;你不能坐视不问吧?”

  “不但跟你,我跟曹四爷也不能说没有交情。无奈——”崔之琳重重地叹口气说:“总怪曹四爷平时眼太高,不大瞧得起人,无故结下了怨,不出事则已,一出事少不得就有人大做文章。”

  “他得罪了谁?”德振试探着说:“是不是工部的人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,怨家宜解不宜结。崔都老爷,你知道的,曹四爷也不是不开窍的人。”

  崔之琳沉吟不答;好久,才以断然决然的声音说:“对不起,德大哥,我不能管这件事,一管,我先就脱不了嫌疑。”

  语意暧昧,很难推测他真正的目的何在?德振心想,不论如何,反正人是找对了;事机也掌握在紧要关头上,万万不能放松。

  因此,德振决定用一个“缠”字诀来攻入崔之琳的“心城”,他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,深怕一不小心让他滑掉似地;然后大声说道:“彩凤,彩凤!”

  彩凤正在外屋等待,因为主人要留饮;客人却又似坚决辞谢,到底要不要预备酒食,无法定夺。此时一听招呼,应声而进,问是何事?

  “你先开灯,让崔都老爷过足了瘾好喝酒。”

  “不,不!”崔之琳一面去拉德振攥住他膀子的那只手;一面连声说道:“不必,不必!我回去还有事。”

  “巡城已经巡过了,还有甚么事?崔都老爷,我跟你实说了吧,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,今天非求你的情,说出个起落来不可。”

  彩凤听得这话,心想有事相求,得要格外巴结才好,便即上前,帮着德振留客。

  “崔都老爷,”她也扶着他的手臂说:“你先请躺下来,我这儿比不上大金铃那儿舒脤,不过心是诚的;有位广东客人留下一匣好烟,真正的‘人头土’,加吉林老山参汤熬的,请你尝尝。”

  崔之琳原是多少有些做作,看德振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,而彩凤又如此殷勤,便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,说一声:“好吧!反正落到你们手里,也由不得我了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德振这才松了手:“咱们先躺着。”

  等摆好烟盘,点燃烟灯;彩凤亲自取来一个鼓形的明角烟盒,揭开盖子,送到崔之琳鼻子下面,“崔都老爷,你闻闻看,”她问:“怎么样?”

  “好!”崔之琳问:“你会打烟吧?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我问得不客气,你可也不必勉强;不会打,我自己来,这么好的烟,烧坏了可惜。”

  “我先试一试,烧得不好,请崔都老爷自己动手。”

  “好,好!”

  于是彩凤烧了一筒烟,崔都老爷跟德振略为谦让一让,分两口抽完,拿起滚烫的小茶壶,嘴对嘴喝了一口,然后仰脸闭眼,在品那筒烟的余味。

  趁这当儿,德振向彩凤努一努嘴,使个眼色;彩凤会意,等崔都老爷一睁开眼,便即说道:“你老自己来吧!我去预备吃的东西。”说着,将烟签子递了过去。

  “真是好烟!”崔之琳问:“你自己怎么不抽?”

  “我不知道她有这盒烟。”

  听这一说,崔之琳颇有惊喜之色,“她倒舍得拿出来请我!”他烧着烟说:“真正受之有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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