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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【廿四】

  到良乡一连忙了两天,诸事方始就绪;曹震的差使是为大阿哥及裕亲王预备食宿。宿处是临时搭起来的账房,但一开始便遇到了难题,是大阿哥的账房在前,还是应该置于裕亲王之后?

  这似乎是一个疑问,因为大阿哥早已成年,但一直未封,上谕称“皇长子”,口头称大阿哥;而裕亲王广禄,在雍正四年袭爵,年纪亦比大阿哥来得大,无论从那方面来看,都应该将裕亲王的账房,置于前列。

  这是一个笔帖式松绶的见解。此人性情刚愎,好自作主张;等曹震发觉,账房已快将搭好了。

  “不对,不对!拆掉重来,把大阿哥的账房,挪到前面来。”又问:“这是谁的主意?”

  最后一句问坏了,松绶挺身而出,傲慢地说道:“是我的主意?怎么着,曹二爷错了吗?”

  见他是微带挑衅的神气,曹震自然不悦,冷冷地问道:“你以为没有错吗?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。”

  “大阿哥虽还没有封,封了也不过是亲王;裕亲王是当亲王当了快二十年了,论资格,不应该在大阿哥之后。”

  “大阿哥虽没有封,可是你知道吧,大阿哥将来也许会当皇上。”

  “那是将来的事。曹二爷,咱们是论眼前。”

  “论眼前,”曹震冷笑,“你眼睛里不但没有长官,而且没有皇上。”

  这话太严重了,“曹二爷,”松绶大声嚷道:“咱们无冤无仇,你怎么能这么说?你从那里看出我眼睛里没有皇上?这可得说说;不然我可得请海大人评评理。”

  这下,曹震也火了,“你读了上谕没有?”他说:“上谕是谁在前,谁在后?你去看明白了来跟我回话。”说完,甩一甩衣袖,管自己走了。

  曹震为人圆通练达,虽有“大爷脾气”,但不轻发;一发则一定在理上站得住。松绶原是不曾看到上谕;找到了一看,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,上谕上说得明明白白,经略大学士忠勇公傅恒班师,着皇长子、裕亲王郊迎。煌煌谕旨,将皇长子列在裕亲王之前,有人偏要将次序颠倒过来,岂非“目无皇上”?

  当然少不得也有松绶的相好,为他开导,也为他设法;道是:“你这个官司打不起!‘目无皇上’是砍脑袋的罪名;这件事提都不能提。赶紧悄悄儿跟曹通声去陪个不是;他也是很开窍的人!一定高高手就过去了。”

  松绶无奈,就托此人先容,说是知道错了,要跟他摆酒陪罪。曹震很漂亮地答说:“他知道错就行了。谁要他摆酒?”这件事就此不了自了。

  那知宦海中别生波澜。正在调换账房时,有个与松绶同旗的江南道御史达礼哈,路过发现,顺口问了一句:“干吗搭得好好的账房,又把它拆了?”

  “弄错了。”

  一问错在何处,始末俱知;达礼哈暗暗心喜,原来他跟松绶同旗,因为争一间房子结了怨,久思报复,苦无善策,不想遇到这么一个机会,岂肯轻易放过?当下冷笑数声,回到都察院的账房——各衙门都派出官员,随同皇长子郊迎;照例自搭账房居住;取出纸、笔、墨盒,决定草折参奏。

  当然,他不能以小小的一个笔帖式为搏击的对象,要参就得参大臣;这回郊迎,内务府大臣派的是海望,便该海望倒霉,除了指责海望失察以外,另外加上许多危言,说“道路指目,相顾惊诧;咸以为钦派皇长子、裕亲王郊迎,而裕亲王账房忽然置于前列,其中必有缘故。相互猜疑,谣诼繁兴”之云。写完了,正在摇头晃脑地念着,自鸣得意时,后面伸出一只手来,一把夺走了他的奏稿。

  达礼哈既惊且怒,回头一看,却又目瞪口呆,原来此人是他的胞叔,在工部当主事的善承。

  达礼哈从小丧父,全靠三个叔父教养,尤其是善承,视之如子:达礼哈对他亦格外敬畏,当时垂下手来,叫一声:“三叔!”

  “你要闯祸也不是这么闯的!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折子一递上去,要死多少人?”

  “我是,我是——”嗫嚅着,无以为答。

  “你是跟松老五过不去;那就专找他本人好了,干吗扯上那许多人?走!”

  达礼哈也不敢问是去到那里,只跟在善承后面;到了才知道是海望的账房,进去一看,除了海望,还有两三个内务府的人,其中之一是曹震。

  “三哥,”海望起身拉住善承的手说:“费心,费心。你先到后面歇一会,等我跟令侄谈完了,陪你喝酒。”

  “好!我在你后帐等。”说完,善承将达礼哈辛苦写成的奏稿,当着海望的面,撕碎了揉成一团,放入口中咬嚼。

  “达都老爷,请坐。”

  “海大爷,”达礼哈苦笑道:“你老干脆骂我一顿好了。”

  “岂敢,岂敢!”海望说道:“都老爷闻风言事,谁也不敢干预;而况这是纠仪,更没有人敢说你不对。不过,既然都是熟人,你何不先告诉我,让我先有个补过的机会。”

  “跟海大爷不相干,跟曹二哥也扯不上甚么。不过从来没有个监察御史参笔帖式的,所以——”达礼哈咽了口唾沫,说不下去了。

  “所以你就参我了?”

  “我是怕同事笑我,跟一个笔帖式过不去,竟要动本,岂不是宰鸡用了牛刀。”达礼哈停了一下,快刀斩乱麻地说:“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,不用再提了。”

  “你是说,你不参了?”海望又追一句:“是吗?”

  “是。”达礼哈想到他三叔在后面听,便又加了一句:“海大爷请放心好了。”

  “多谢,多谢。不过有一点,我还是不大放心,你跟松老五那一段儿还解不开?”

  “搁着他的,放着我的;我跟他骑驴看唱本,走着瞧。”

  “我不放心者在此!”海望说道:“他在内务府,归我管;你呢,堂堂江南道御史,又不屑参一个笔帖式。这样子,你跟他的那一段儿解不开,我就迟早有一天会遭误伤,你说,我怎么能放心?”

  “海大爷的意思是,得要把我跟松五的那个扣儿解开,你老才能放心?”

  “不错!”海望点点头说:“正就是这话。你意下如何呢?”

  “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炷香;我倒是有心饶了他,无奈我那口气咽不下。”

  “那末,你说,你要怎么样才能消气?”海望又说:“论起你们结的怨,也不能光怪他一个人。”

  “怎么不怪他一个人?”接着,达礼哈便争论他跟松绶之间的是非。

  原来两家结邻而居;住的都是公家的房子;两家之间有一间空屋,彼此公用,达礼哈家人口多,有意占用那间空屋,但松绶不允,达礼哈只得作罢。

  不道过了两个月,松绶告诉达礼哈,本旗已将那间公屋,拨给他了。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将那间公屋通达礼哈家的一道角门,封闭钉死。达礼哈到本旗统领衙门一打听,果有其事;不过,也不是随便多拨了一间屋给松绶,而是松绶家临街的一间屋,为本旗征用,以此作为调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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