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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“是的。第二呢?”

  “第二,皇上实在怕傅中堂办不下来,所以一再说‘何可逞人意以违天意?’其实,皇上就是第一个想‘逞人意’的人;言不由衷,真正叫不得已。”

  “这是为了留后步。”曹震说道:“不过看样子,皇上对打胜仗还是有把握。”

  “打胜仗虽有把握,可是胜败兵家常事,不能说四月初一定会成功。”

  “那末,为甚么要定下这个限期呢?”

  “这就是第三个不得已。”宜麟说道:“打仗打的是钱,军费花下去几千万了,就算打胜了,也是元气大伤。”

  “这倒是实话。”曹震又说:“照我看,还有第四个不得已,后年南巡,名为视察海塘,其实是为太后六旬万寿去玩一趟,顺便到南边各大丛林去烧香;如果战事不能收束,军费花得太多,百姓受累太深,还要南巡去累百姓,且不说会有言官直谏,只怕亲贵之中,也会有人说话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宜麟连连点头,“派傅中堂去,也就是因为傅中堂能听话;如果另外派个真是能干的,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来,一定不肯守‘四月初旬’的限期,那时皇上就为难了。”

  “是的,”曹雪芹接口,“兵机瞬息万变,只能大致定个程限,不能说那一天撤兵就那一天撤兵,倘或陷入重围,非力战脱困不可,又将如何?或者为山九仞,只差一篑之功,说撤兵的期限已到,放弃扫穴犁庭的大功,不但挂帅的不愿,裨将士卒出生入死,以期立功受赏、显祖荣亲到手的大功,那肯平白让它飞掉?硬叫他撤兵,说不定会兵变。此所以‘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’”

  “雪芹的学问越发高了!”瑚玐翘着拇指说:“随口一篇议论,起承转合都有了,写了就是一篇绝好的文章。”

  “谬奖,谬奖!”曹雪芹正色说道:“刚才听宜三爷谈皇上的不得已,可能苦恼得很;皇上有时爱迁怒,这一阵子大家倒要小心点儿才好。”

  “正是这话。”宜麟说道:“酒也差不多了,主人赏饭吧!”

  饭罢喝茶,彼此谈兴不减,话题一转,谈到近来旗人中的后起之秀,宜麟说道:“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,要说旗下子弟的后辈,我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。”说着,手往瑚玐指去。

  瑚玐一听提到他的两个爱子,兴奋之情,溢于形色,他用谦虚的语气说道:“我那两个孩子,勉强算是可造之材,不过,这实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——”

  “凡慢,且慢!”曹震打断他的话问:“令郎多大?”

  “大的廿一、小的十六。”

  “照这样说,”曹震扳着手指数了一下问:“老大肖鸡不是?”

  “那就对了,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;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。先帝驾崩那年,一个七岁、一个才两岁,请问怎么样受先帝成全之德?”

  “喔,这要从宗学谈起——”

  原来八旗教育子弟,身分低的,可入八旗官学;包衣则有特设的景山官学与咸安官学;身分高的,少年亲贵准入设在乾清宫内的上书房,一般公侯子弟,家世贵盛,亦可延名师坐馆,不虞失学,其间只有闲散宗室,高不成、低不就,有的虽有爵位,但家业寒微请不起授读的西席,以致稂不稂、莠不莠,成为弃材,颇为可惜。

  世宗即位以后,百废更新,惠及宗亲,这件贻宗亲之羞的大事,当然亦注意到了,特意降旨,设立“宗学”。

  宗学分左翼、右翼两所。八旗在京师的驻地,东西各四,东面自东北沿正东而东南,依序为镶黄、正白、正红、镶白,是为左翼;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,依序为正黄、镶蓝、镶红、正蓝,瑚玐隶属镶红旗,所以他的长子敦敏、次子敦诚应入右翼宗学。

  右翼宗学在西城石虎胡同,这条胡同内有几所大宅,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,原来这里是前明崇祯年间宰相周延儒的赐第,周延懦事败赐自尽,未几明朝亦亡。

  入清以后,这所大宅作为公主府,亦是额驸吴应熊的赐第;吴应熊是吴三桂的儿子,当吴三桂举兵作乱时,吴应熊密谋内应;大学士王熙,也就是受世祖密诏,终身不泄其秘的“王文靖公”,劝圣祖杀吴应熊以绝后患。吴应熊是圣祖的姑夫,谊属懿亲,圣祖终觉心有未忍,但最后还是毅然出以大义灭亲之举。

  原来吴应熊于顺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宁长公主,夫妇感情甚笃,建宁长公主且已生子名吴世霖;同时吴应熊以额驸封子爵,加宫衔至少傅,及至削藩之议一起,吴三桂的党羽在吴应熊的庇护之下,遍布京师;康熙十二年十二月,吴三桂起兵谋反的警报到京,一夕之间,京师火警迭起,即是吴三桂党羽摇惑人心的阴谋。议政王大臣会议,认为吴应熊及其从官,决不可留,奏请逮捕按谋反大逆律处治。

  那时的圣祖,年未弱冠,但以英武过人,由于吴三桂在云南开府,骄恣跋扈,自己任命官员,仅咨吏部备案,此类出身的官员,号称“西选”,分布直隶近畿,为数甚多;圣祖颇有顾忌,特意降旨:“吴三桂藩下人在直隶各省出仕者,虽有父子兄弟在云南,概不株连,各宜安心守职,无怀疑虑。”至于吴应熊暂行拘禁,事平分别请旨。

  到得第二年四月里,战事胶着,因为吴三桂仓卒起兵,师出无名,中道失悔,所以兵出湖南以后,迁延不进;而朝廷调兵遣将,举国骚动,利于速战速决,而吴三桂的鬪志消沉适足以成为以逸待劳之势,朝廷非常不利,于是王熙密奏,请杀吴应熊父子,“以寒老贼之胆”,圣祖几番考虑,认为这是打破沉闷局面的唯一办法;因而降旨,诛戮吴应熊及建宁长公主亲生之子吴世霖。

 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,吴三桂方在进餐,推食而起,改变了主意,他本意以迁延为转圜的余地,希望彼此罢兵,仍得归藩,但圣祖削藩之志已决,杀吴应熊父子,即表示澈底决绝,吴三桂息事宁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,而天下亦知朝廷与三藩决不能并存,泾渭分明的昭示,自然在朝廷为正为顺;在吴三桂为反为逆,正反顺逆之势一判,朝廷先就胜了。

  但三藩之乱成功,并不能安慰建宁长公主,圣祖对这位姑母,当然亦有无比的歉疚,岁时存问,恩礼优隆。建宁长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,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殁。

  公主一死,公主府当然收归公家,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,改拨其它亲贵。只是这所大宅,前有周延儒,后有吴应熊,皆死于非命;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领,因而凶宅之名大着,王公分府时,谁亦不愿意搬进去住。

  到了雍正三年,世宗决定设左右翼宗学,这所房子终于派上了用场;因为习俗相沿,凶宅只要改为公共场所,就不要紧了;说是人多阳气盛,厉鬼亦当辟易。

  瑚玐的长子叫敦敏,字子明,号懋斋;次子叫敦诚,字敬亭,号松堂,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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