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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“张将军,”汪由敦答说:“你不必问我们,你心里有话,尽管说你的好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张广泗继续往下说:“当时我心里想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但‘诬服’、‘诬服’,诬虽在人,服则由己;我亦不信‘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’这句话。如今,总算过来了。”

  听得这句话,阿克敦毕竟忍不住了,“敬斋兄!”他说:“你真是忍人!”

  “我想到一家妻儿老少,不能不忍。”张广泗说:“皇上问我克扣了多少军饷?我回奏,军饷由班第经管,何从克扣?上了夹棍再问,我还是这句话。如果我松一句口,两公亦就无法成全我了。”

  阿克敦与汪由敦到此时才知道他熬刑的本意,不求免死,只求不抄家;如果承认克扣军饷,甚至不是有意克扣,只是亏空公款,亦必依律籍没家财来赔补,不足尚须追比家族,后患无穷。

  “两位恩公,”张广泗又问:“以后如果尚有余波,譬如有人讦告我如何克扣军饷,请问刑部如何处置。”

  “此案已结,无须再论。”阿克敦转脸问道:“是这样吗?”

  “是。”汪由敦答说:“皇上亲鞫之案,是真正的定谳。皇上英明过人,亦决不会‘贰过’。”

  “蒙两公始终成全,这是真的可以瞑目了。”张广泗说完,双眼一闭,眼角立即出现了黄豆大的泪水;这是张广泗被逮以来,头一次哭。

  阿克敦与汪由敦都觉得心中恻恻然地很难过;但此时实在不宜动感情,“张将军,”汪由敦轻声说道:“关于西陲用兵,你到底也要稍为谈一谈,以便密奏。”

  这是他格外谨慎之处,因为“有几句用兵的腑肺之言”,请他们代为密奏,是张广泗自己公然宣布的,这话辗转达于天听,就一定会查问,倘无下文,追究起来,又是一桩极大的麻烦。

  “是。”张广泗拭去泪痕,定定神说道:“皇上一再宣谕,金川用兵之期,不可过明年四月初旬;傅中堂回奏是,非成功,不班师。请两公密奏皇上,兵机瞬息万变,固不宜遥制;而长治久安之计,更非身经其地、身历其事,不能细心策画。是故只请皇上密谕傅中堂,凡事不必勉强,只抛开功过之心,纯任自然,若拘定期限,反而会偾事:譬如说,本来五月里可以收功,只为皇上有四月上旬的限期,傅中堂自然不肯无功而还,急于图功,提早发动攻击,时机未到,一定不能成功。这真正是我的腑肺之言,请皇上勿存张广泗饰言巧辩之心,虚衷以听;那样,即令我觉得委屈,在九泉之下,总还有可以自解自慰之处。”

  听得这番话,阿、汪两人,都为之动容;阿克敦答说:“敬斋,我一定把你的话,据实密奏;不过,我不能骗你,你那最后几句话,说了反而坏事,我想把它拿掉。”

  “是。谋国之忠,谁不如我?全在两公自己斟酌,反正我的心是尽到了。”

  阿克敦正要开口回答时,听得身后一声咳嗽,回头看时是何主事进来回事。

  “德侍卫到部!”

  是奉派监视行刑的御前侍卫德保来了;何主事是暗示,德保在催促处决,以便复命。这便真的到了诀别的时候了。

  “敬斋兄,还有甚么未了之事要交代?”

  张广泗黯然无语,而且看得出来,是强忍着眼泪;于是汪由敦便说:“张将军,你请放心,此案到今天为止了。”

  张广泗点点头说:“一切拜托。”

  这时何主事便横身过来,双臂一张,隔断在中间;汪由敦便将阿克敦一拉,很快地退了出去。但阿克敦走到门外却站住了,喊一声:“何老爷!”

  等何主事应召而至,他特别交代,不必上绑。此与定制不合,言官参奏,即便是奉堂官之命,何主事职责所在,亦说不得干系,因而面有难色。

  “回头我跟德侍卫说明白,不会有事。”

  听得这么说,何主事勉强答应了。阿、汪两人回到白云亭,御前侍卫德保及刑部左侍郎勒尔森这两个监斩官,都在等待,阿克敦将特许张广泗不上绑这一点,跟德保说了,希望他略作担待,回奏时勿提此事。

  “阿公交代,我不能不听;不过,有句话我得声明在先,皇上不问我不提,皇上要问到,我可不敢隐瞒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阿克敦答说:“不然岂非欺罔之罪?”

  汪由敦冷眼旁观,心知皇帝不但钦派御前侍卫监视;而且监斩向来是刑部右侍郎的职司,特旨派了左侍郎勒尔森,其中必有缘故,因而悄悄派人去通知何主事,仍旧按规矩明正典刑,该上绑仍旧要上绑,不过不可凌虐。

  原来刑部从前明以来,就有一种胥吏敛财的积习;凡是秋后处斩,事先“勾决”时,已知某人“情实”,罪无可逭;某人“可矜”,得以不死,但处决之前,仍旧一例上绑,到了菜市口,等京畿道御史赍到“驾帖”,上面没有名字的,只是“陪斩”,但已经吓得半死,而在此以前,先已吃过一番苦头,如果家属事先不托人打点,上绑时,双臂反捩,表面皮肉不伤,而筋骨已受重创,即令不死,亦必终身残废。

  至于斩立决的囚犯,当然并无陪斩的人,可是上绑时,一样要吃苦头;汪由敦交代不准凌虐,何主事自然不准胥吏胡作非为。其实亦不致于如此,因为张贵乾在狱中跟胥吏差役混得很熟,“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”,上绑只是松松地笼住双手,作个样子而已。

  等囚车一出刑部,汪由敦便已得报,他当然不会告诉阿克敦,他对张广泗的那番厚待之情,人家只是“心领”;而且张广泗其人其事,在他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就抛开了;因为他虽不曾学过幕,也不曾做过州县官,但久在刑部,自然而然地受了刑幕心传的两句秘诀的影响,能很快地将已死的人忘掉。

  那两句秘诀:“救生不救死,救大不救小。”照学刑名的幕友的说法:天下所有的幕友,尤其是“县大老爷”尊为“老夫子”、实际上也是左右两臂的“钱谷”、“刑名”两席,他们唯一的使命,也就是游幕的最高的名声,是在既能助东家升官发财,又能为百姓除害伸冤;其次是襄助“东家”,一切之一切,以东家的前程为重。既然如此,“救生”则生者感激再造之恩,必然有所报答;同样的道理“救大”则“大”者的感激涕零,与“小”者无异,但论到报答,“大小”之别悬殊。幕友既然要报答相处无间的东家,“大”者与“小”者的馈赠是大不相同的。

  汪由敦与阿克敦对张广泗都很帮忙,但在感情上却完全是两回事,阿克敦在白云亭“会食”之时,对张广泗的遭遇,还在那里嗟叹不绝,而汪由敦“救生不救死,救大不救小”,心里想到的,只是一个年将八旬、精神如昔的首辅张廷玉。

  未正刚过,得报知道张广泗已在“西市”——宣武门外菜市口毕命以后,便即起身说道:“我先告辞,这里就请阿公偏劳了。”

  “你上那儿?”阿克敦说:“万一有事,总还有一定的地方可以‘搜索’到你。”

  “那,那就鸿印轩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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