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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“大人今天从西山回来得晚了,不及召见;明天早晨见面,皇上一定有交代。”赵翼又说:“而且,这谢恩,只要当面磕个头就可以了。将来大人凯旋回来,膺王恭赏的时候,我替大人好好写一道谢表。”

  “但愿如你所说。”傅恒问道:“瓯北,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吃一回辛苦?”

  “大人如果觉得少不了我,我当然追随。”

  看意思赵翼并不愿从军;傅恒本性忠厚,当即说道:“我知道你志在大魁天下,不稀罕军功,我是随便说说的;你别介意。”

  “大人这话不尽确。我春闱当然不能放弃,不过决无抡元之志;因为办不到的。”

  “何以办不到?”

  “我那笔字,诸位大人都认得,到时候点了读卷官,为避徇私的嫌疑,一定把我打下去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该怎么,就怎么;只怕你自己不争气,只要写作俱佳,我一定给你打圈。”

  “可是,不尽是大人这样子能想得开的。”

  傅恒知道他别有所指;心中一动,随口说道:“瓯北,我教你一个法子;你另外练一体字。”

  他是想到就说,赵翼却真的听进去了;而且不断地在打主意。

  【三】

  “大人,”苏拉来报,“慈宁宫的王总管来了。”

  这是来传懿旨。但太后一则是谦抑;再则亦是不惯于虚文浮礼,所以从不准太监以传懿旨的名义或口吻到各处去传话,军机处苏拉知道这个太后独创的惯例,乐得省事;因为传懿旨就要照礼节,多少要费一番安排。

  “傅大人,”慈宁宫的总管太监王得义,打个扦说:“皇太后传。”

  最早的说法是“皇太后有请。”这不免令人惶恐;而且也会引起旁人的诧异,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措词,因而王得义改了比较合乎规制的说法。

  “是。”傅恒问道:“这会儿就去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好。我马上就走。”经过汪由敦面前,停下来说道:“谨堂,回头皇上问起,请你代奏。”

  “是,是。你请吧!”

  到了慈宁宫,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七岁的儿子福康安,长得极其茁壮,正拿着一把木制的大刀,在走廊上向专门照料他的宫女,乱舞乱砍;那宫女退无可退,正抱着头打算挨他一刀时,傅恒不由得就喝一声:“别胡闹!”

  福康安最怕他的“父亲”;听见傅恒的声,便一哆嗦,将大刀扔在地上,屈膝请安,叫一声:“阿玛。”

  这是皇帝特意关照的,太后太宠福康安,他又不便;也不忍放下脸来管教,需要有个“严父”,所以每每向傅恒说道:“此子将来必成大器,不过虽是一块美玉,不加雕琢,亦与顽石无异。你要管得严。”

  就因为管得严,福康安就越不肯回家,一年之中至少有十个月在慈宁宫,也就因为如此,傅太太便常常进宫来看望爱子;自从皇后崩逝,更有了一个代为侍奉太后的理由,跟她儿子一样,经常住在慈宁宫了。

  这对傅恒来说,反倒如释重负。他们夫妇早就不同房了;但傅太太在家,总要保持“敌体”所应有的一番尊重,不免处处拘束,反倒是她进了宫,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姬妾相处。

  “回太后,”宫女将傅恒引入殿内,在西暖阁外,高声通报:“傅大人来请安。”

  太后一掀帘子走了出来,手上抱一头猫,傅恒随即蹲下身去,口中按规矩说道:“奴才给皇太后请安。”

  太后对他的称呼,完全照民间的习惯,叫他“舅少爷”;先后关照宫女;“五福,端櫈子来。”

  傅恒在太后面前是有座位的,先还谢恩赐座;日子一久,也就省略了,斜签着身子坐在一张红木骨牌櫈上,问道:“皇太后这几天兴致好?”

  “我好;你也好?”

  “是。多谢皇太后惦着。”

  “今天请你来,是皇帝有几句话要告诉你;我原来想叫你少奶奶跟你说,她说,要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。我想也不错,到底我年纪快六十了,老年人的话,说一句,算一句。”

  太后口中的“少奶奶”,自然是指傅太太;傅恒心里在想,计妻子的意思是恐怕出之于她的口,他未见得相信,所以太后有此一番表白。看来是几句极有关系的话。

  “皇帝跟我说,他派你到四川去打仗,我怪皇帝,至亲像同胞兄弟一样,怎么叫他去吃辛苦,又是一刀一枪打仗。皇帝说:吃辛苦是没法子的,好在你年纪还轻,辛苦也吃得起;至于打仗,不必你动手,在后面压压阵就可以了。”太后说到这里,放下怀中的猫,俯身向前,关切而慈爱地说:“舅少爷,你千万自己要小心,危险的地方不要去。”

  “是!”傅恒不由得起身请安:“皇太后这么关心傅恒,实在感激不尽。”

  “我不要你感激,我只要你把我的话,记在心里。”太后停了一下问:“舅少爷,你知道不知道皇帝这回要你去吃一趟辛苦的道理?”

  “自然是皇上看奴才还有点用处,给奴才一个报效的机会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,是个机会。皇帝要给你好处,总也要有个说法。”太后含蓄地问:“你懂了吧?”

  “是。皇太后跟皇上的恩典,奴才真正受之有愧。”

  “大家至亲,你也不必说这些客气话。你这回一路小心;皇帝跟我说过了,明年四五月里,一定会让你回来。”

  “但愿仰仗皇太后、皇上的鸿福,这一回去能把仗打好了。倘我不大顺手,奴才自然仍旧在大金川效力。”

  “打仗是勉强不来的事,你不要争强好胜,看看情形再说。有甚么不便在公事上说的话,你写信告诉你少奶奶,我来作主。”

  这样体贴入微,傅恒对这位出身微寒的皇太后,实在不能不由衷地感激。但也因此激发出他一番旺盛的企图心,决定要好好建一番功,让大家知道他的富贵,并非来自裙带。

  “你要不要跟你少奶奶谈谈?”

  “不!”傅恒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皇上还在养心殿,等着奴才回事。奴才给皇太后跪安。”

  说着起身屈膝,退出慈宁宫,自然先回军机处,只见军机处气氛异常,人人脸上都是戒慎恐惧的神气,嘴都闭得紧紧地,看到傅恒进来,立刻都投以警戒的眼色。

  等他走到座位边,尚未坐定,汪由敦疾趋而前,低声说道:“讷公跟张敬斋都坏事了。”

  “喔!”傅恒也是声音极低:“甚么处分?”

  “革职,拿交刑部治罪。御前侍卫富成,马上就动身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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