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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这时两人才发现,圣母老太太双眼发直,嘴唇翕动,不知是在默默自语,还是抽风?曹雪芹不由得大惊失色。

  齐二姑却是见过的,先做个手势,示意曹雪芹不必惊慌;然后拍着圣母老太太的背说:“哭出来,哭出来!曹少爷是自己人,不要紧。”

  圣母老太太久受贬抑,在热河行宫这么多年,起先想到伤心之处,连哭都不敢;直到得知当今皇帝接位的喜讯,才情难自抑的放声一号。不过多年的习惯仍在,有时想哭而不能出声,必得齐二姑先宽她的心,方能摧出她的眼泪来。

  果然,她的方法很有效,圣母老太太嘴一扁,抽抽噎噎得哭出声来;一面哭,一面诉说,语音本就模糊,加以乡音又重,越发听不清楚,曹雪芹只是搓着手,焦急地等她哭停下来。

  “好了,好了!”齐二姑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,为她擦拭着眼泪说:“老太太,这是喜事!你想不当太后也不行,你是跟谁赌气?快把心定下来,听曹少爷细说。”

  原来是赌气不愿当太后。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先帝与恂郡王的生母、孝恭仁皇后乌雅氏,当年圣祖驾崩,圆明园中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大事,她由真太后变成假太后,也是赌气不愿受太后的尊号,而且坚拒移居慈宁宫。不想十几年前的奇事,复见于今日,真是奇而又奇的奇谈了。

  这时门帘晃动,彷佛有人在窥探,齐二姑赶过去一看,是如意来回事。

  “曹老爷来了,问是怎么回事?”

  齐二姑这才想到,圣母老太太的哭声,将前面的人都惊动了,急急走回来告知曹雪芹,他想了一下说:“我去。”

  走到角门,只见曹頫、曹震都在,脸上都有惊惶之色;曹震且还有些愠怒的神色,彷佛怪曹雪芹处理不善似地。

  因此,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安慰,“情形还不错。”他说:“哭过一场大概就没事了。”

  曹頫、曹震的脸色,顿时都缓和了,“你跟圣母老太太说明白了?”曹頫问说。

  “细节还没有谈。不过,他大致已经知道了。”

  “你是怎么说的?”

  “我做了一个譬仿。”曹雪芹说:“这会没法子细谈。四叔、震二哥放心好了,事情弄妥当了,我马上回来。”

  “好!我在前面等消息。”

  “今天,”曹震问说:“四叔得要见圣母老太太不要?”

  “要看她的意思。”

  “好,我们在前面听招呼。”曹頫说道:“你快进去吧!”

  等曹雪芹回到原处,圣母老太太已经收泪,神色中却有些焦躁不安,“芹官”,她问,“熹妃病重了?”

  曹雪芹愣了一下,方始明白,“老太太是说太后?”他用发问的语气,提醒她应该改口了。

  “对!现在是太后。”

  “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。”齐二姑在一旁插嘴,“有气喘的毛病,发起来挺怕人的。”

  “太后是甚么病,我可不大清楚,只知道前一阵子病势很重。”曹雪芹略停一下说:“不过,她还是会长生不老,还是会当太后。”

  圣母老太太跟齐二姑面面相觑,对他这话连问都无从问起了。

  “太后会有一个替身,就是老太太,岂不是还是长生不老,还是会当太后。”

  “曹少爷真会绕弯子说话。”齐二姑凑在圣母老太太耳边说道,“老太太,你别忘了,你是从前的熹妃的替身。”

  “最好把替身这个念头都丢掉了,老太太就是从前的熹妃。”曹雪芹问:“二姑,你伺候过从前的熹妃,如今的太后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这更好!得空你就把当年的情形,跟老太太多谈一谈。”

  “是!”齐二姑深深点头。

  圣母老太太却摇摇头说了一句:“没有用。”

  “怎么会没有用?”曹雪芹说:“太有用了。”

  “有用也用不着,我不要当太后,我不习惯。”

  话声未终,齐二姑已经抢白:“又来了,又来了!”她说:“这不是随你老太太要当不要当的事。天下只有一位皇上;生皇上的就是太后,你老太太要想开缺也不行。”

  太后居然亦可“开缺”!曹雪芹差点想笑出来,刚想附和解劝,意有未尽的齐二姑,恃着多年跟圣母老太太作伴,彷佛亦同姊妹的深厚情分,还有话要说。

  “熬了这么多年,好不容易熬出头了,这样天大的喜事,应该把甚么委屈都盖过去了,你老太太可又无缘无故赌上了气。这不是——”齐二姑强自顿住,总算没有让那“身在福中不知福”七个字说出口来。

  曹雪芹不似齐二姑与圣母老太太,有那种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”的密切利害关系,因而能冷静地找出症结;他摇一摇手,向齐二姑作个不以为然的表示,等圣母老太太也不作声时,她才开口。

  “老太太不是赌气,不习惯是真话。二姑,你设身处地想一想,多年清静惯了,忽然说要住到宫里去,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来伺候,多少八旗命妇,轮着班儿进宫请安,这可真是件教人受不了的事。”

  “再说,我又不是真的熹妃。”圣母老太太说:“王二终归是王二,到底不是王大。”

  齐二姑默然,照曹雪芹的话,设身处地去想一想,圣母老太太的处境,确实有些不易应付。

  但是“莫非不习惯,就算了不成?”她说:“天下世界,那件事是一个人生来就习惯的?”

 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曹雪芹忽然觉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症结,而且也找到了揭开症结的办法,他说:“老太太,你尽管把心放宽了!齐二姑的话说得不错,甚么事都不是生来就习惯的;日子到了,先把老太太送进宫去,除了皇上、皇后以外,别的人不愿意见就别见,等慢慢儿习惯了再说。老太太看这么样行不行?”

  圣母老太太不能说“行”,可也说不出何以“不行”?虽然迟疑未答,但不愿当太后的决心,显然不是那么坚定了。

  齐二姑却能充分领会曹雪芹的意思,而且有把握能为圣母老太太开譬明白。当下向曹雪芹使个眼色说道:“反正要在这里过年,总能说得清楚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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