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一一六


  “也是镖行的朋友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我正在想法子救冯大瑞。”

  听他这一说,韩道士脸色显出困惑;仔细看去,是那种觉得他不知轻重、微带藐视的模样。

  “芹二爷预备怎么样救他?”

  由于他眼中的藐视,伤了曹雪芹的自尊心,因而便重重地说:“韩道长,你大概不知道,定边大将军平郡王,是我嫡亲的表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韩道士又问:“芹二爷是打算请平郡王救他?”

  “是的。打算试一试。”

  韩道士吸了一口气,身子往后仰一仰,慢吞吞地说:“我劝芹二爷别管这闲事,管了于你没有好处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曹雪芹想到跟冯大瑞在广和居吃螃蟹时,也听见过同样的话。

  “我不能说。芹二爷,你得相信我是好意。”

  “不错,你是好意;冯大瑞跟你的话一样,也说是好意。可是,你们不把话说清楚,我怎么能受你们的这份好意?我有好些原因,非救冯大瑞不可!”

  “你救他不了;徒然害了自己,何苦?”

  “怎么叫害了自己?”曹雪芹说:“我虽不是江湖中人,若说为朋友两肋插刀,我也办得到。”

  韩道士不作声,但看得出来,他的内心相当感动,也相常踌躇;是在考虑要不要“把话说清楚”?

  终于,韩道士开口了,“芹二爷,”他问:“冯大瑞犯的甚么案子;你知道不?”

  “不说是谋反大逆的案子吗?”

  “既然你知道,事情也快过去了;而且,你芹二爷也不是不识轻重的人,我就老实告诉你吧!”

  原来这件“谋反”的案子,主谋还不止于黄象;一共是四个人,一个是翁祖的弟子朱筱全,法号文英,别号金毛狮子,原籍江西南昌,迁居杭州武林门外青龙山,以打猎为业。

  一个是潘祖的弟子刘玉诚,法号文俊,别号通臂猿,山东青州府人,绿林出身而行侠仗义,仰慕潘祖的声名,登门献贽;潘祖考查了三年,方始准他列入门墙。帮中有句话:“徒访师三年;师访徒三年”,就是由此而来的。

  再一个也出于潘祖门下,名叫石士贤,原籍台湾,不知那年在杭州落了籍。他是潘祖的得意弟子之一,文武双全,只是性如烈火,好抱不平;为朋友犯了杀人罪,逃到江苏六合县的六合山,沦入绿林;不过盗亦有道,立下一条“三不劫”的“公道约法”,一不劫忠臣孝子;二不劫残废孤独;三不劫小本客商。纵然如此,亦仍不能为官府所容,派兵搜捕之下,存身不住,远走口外。

  这四个堂房的师兄弟,另有一重金兰之谊;一次聚会,谈起翁、钱两祖“口外朝佛”的事业未成,不幸“过方”;不约而同地有步武前人之志。但亦都知道,潘祖老成持重,将全帮的生计,看得比甚么都要紧;因而决定瞒着他,悄悄下手,由石士贤筹划一切,第一步是分头联络,召集同道;北方归钱祖的弟子黄象负责。

  听到这里,曹雪芹插嘴问道:“冯大瑞是不是黄门弟子?”

  “不是。冯大瑞也是三房的。”

  “三房”指潘祖一系而言;那就怪不得“三老太爷”的话,对冯大瑞格外能拘束。曹雪芹点点头说:“请你再往下谈。”

  “现在要谈到他们起事的地方了。你道在那里?”

  “我怎么会知道?”

  “那我告诉你,他们起事的地方,就在平郡王的营盘里!”

  曹雪芹大吃一驽;也有些不相信,“军营里也能下手吗?”他问。

  “怎么不能?就要军营里下手才有用。”

  “啊!”曹雪芹想到了,“怪不得!”

  “怎么?”韩道士问。

  “事情太巧了!真有点儿不可思议。”曹雪芹说:“当初是看出他有心事,怕他是血性男儿,答应了替人卖命,非履诺言不可,所以打算着拿他荐到平郡王那里,是好让他避祸的意思——”

  “喔,”韩道士急急插嘴问说:“有这样的事!他怎么样呢?愿意不愿意去?”

  “怎么不愿意?不过,他不愿意领情;说是捐一个武官,自请投效,一样也能从军。现在才知道,他是怕出了事,连累荐主。”

  “不错,一定是这意思。”韩道士紧接着说:“我现在劝芹二爷你别管这件事;尤其不能托平郡王,也是怕你受连累的意思。”

  “足感盛情!”曹雪芹深深一揖;他是由衷的感激,但仍旧不曾放弃救冯大瑞的企图,因而接着又说:“韩道长,你看另外有甚么法子?”

  “只怕很难,人微力薄言轻,无能为力。”韩道士又说:“天塌下来有长人顶;芹二爷,你不必管了,要管也管不了。”

  “怎么叫‘天塌下来有长人顶’?”曹雪芹感兴趣的是这句话;很率直地问了出来。

  “要救冯大瑞的不止是你;而该救的也不止冯大瑞一个。三老太爷自然会想法子;如果连他都想不出法子,那就真的没法子了。”韩道士又说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冯大瑞自己一定很看得开;你又何必放不开手?”

  “唉!”曹雪芹叹口气,“怎么叫朋友呢?”

  “如果是为朋友,你该替他料理身后,譬如他生前有甚么放不下心的事,你一肩担承下来;有甚么遗憾,你能及早替他弥补之类;那倒是待朋友很实在的一件事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,这话倒也不错;正在思索有何可以为冯大瑞尽力之处,突然发觉韩道士说这话的语气很奇怪。

  “韩道长,”他问:“听你的口气,似乎冯大瑞是死定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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