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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此人就是所谓“黄二爷”。单名一个象字,别号润生;生得长大白皙,一貌堂堂,外号跟水浒上的卢俊义相同,叫做玉麒麟。在他家乡江苏镇江,设一个练武的场子,表面教拳为业;其实是漕帮的一处招贤结友的会馆。他在漕帮属于“二房”,比冯大瑞长一辈,所以叫他“师叔”。

  “大瑞,”黄象指着老刘问:“你们叙过没有?”

  “叙”是叙同道之谊;冯大瑞一直到临上马时才知道是“自己人”,便即答说:“还来不及叙吶。”

  “你们辈分相同;他行三。”

  冯大瑞随即改口称“刘三哥”。这时强永年也出现了;平常只知是同行,此刻才知道是同道,更想不到的是,强永年比他还小一辈。

  “冯师叔,”强永年说:“当着师祖在这里,我有一句话要请示,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同行;如果一改称呼,别人问起来,冯某人怎么比你长了一辈,这话该怎么说?”

  很显然的,一说就泄露了漕帮的身份;冯大瑞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我们的称呼不改,我仍旧叫你强二哥,你仍旧叫我大瑞好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强永年转脸问黄象:“师祖看呢?”

  “事有从权,这不算‘欺师灭祖’。”

  “黄师叔,”老刘插嘴说道:“请到下面去谈吧!”

  庙后有个深潭,据说是龙王蛰居之地。潭不很深,但像济南的珍珠泉那样,不断冒泡;潭外筑起一道半圆形的围墙,墙东有三间小屋,阳光不到,清幽无比;这一黄象下榻之处,确是商议机密的好地方。

  老刘将他们引入左首一间屋子,随即退了出去。室中一榻、一桌;桌上现成有壶茶,等黄象居中坐下,强永年辈分最小,本乎“有事弟子服其劳”之义,首先斟了一杯给黄象,然后又斟给冯大瑞。

  “你们都坐下来。”黄象问冯大瑞:“你常走口外赖?”

  “是!”冯大瑞很恭敬地回答。

  “常到那些地方?”

  “出山海关到奉天的那条大路上,几个大码头都常去的。”

  于是黄象便问关外的情形,山川形胜问得极细。冯大瑞不知他的目的何在?只是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,尽他晚辈应该有的道理。

  “黄师叔,”老刘进来招呼:“饭在堂屋里开出来了。”

  “好,我们一面吃,一面谈。”

  桌上只有两样菜:一样牛肉、一样羊肉;另外一大堆风干栗子。冯大瑞与老刘陪着黄象喝酒;强永年点滴不饮,只吃馒头。

  “京城里怎么样?”黄象问说:“南边传说,雍正不大问事了;只躲在圆明园,找班妖道成天炼春药,有这话没有?”

  冯大瑞和老刘都无以为答,这就该强永年开口了,“有这话。”他说:“大概是想通了!辛辛苦苦弄了个皇帝做,也该享享艳福。”

  “艳福!”黄象微微冷笑:“有人算他的八字快交‘墓库’运了。”

  “‘墓库’带‘桃花’。”老刘笑道:“大事不妙。”

  “张廷玉跟鄂尔泰,”黄象又问:“那个比较得宠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强永年答说:“如果战事顺利,鄂尔泰就上去了;不然就不及张廷玉。”

  “嗯!”黄象若有所思地好半天不开口。

  突然窗外有条影子一闪,彷佛有人在窃听似地。这一下除了背对门坐的老刘以外,无不神色紧张;冯大瑞抓了把栗子在手里,等影子再次闪现时,将一把栗子抛了出去,只听“嗷”然一声,急急追出去一看,不由得好笑,一只菓子狸正沿着围墙奔窜。

  “黄师叔请放心好了。”老刘说道:“我已经安了桩了,决不会有人闯进来。”

  本是一场虚惊,再有老刘这句话的保证,黄象与强永年自是神色如常、毫不介意;但冯大瑞心里却有些不安,看见黄象警惕心如此之高,想到前些日子,将帮中的秘密,泄漏给未涉江湖、富家子弟的曹雪芹,实在是犯了大错。

 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,饭也吃完了;点上灯来喝了一会茶,老刘为冯大瑞指点了宿处,与强永年相偕告辞,到龙王庙去住宿。显然的,道是预先的安排;黄象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,要跟冯大瑞谈。

  临走之前,老刘指着一个服役的瘦小中年汉子说:“他是哑吧,不会说话;不过耳朵不聋,你有话交代,他都明白,你就叫他哑吧好了。”

  不聋的哑吧,冯大瑞还是第一回听说。帮中千奇百怪的事很多;他谨守着“多听少开口”之戒,只点点头答一声:“是。”

  等他们一走,哑吧在潭边设了几椅,供黄象与冯大瑞喝茶纳凉;这时黄象才开门见山地说:“大瑞,如今有件事用得着你;不知道你肯不肯到口外去?”

  “黄师叔怎么说这话?口外我常去的,算不了甚么!”

  “这跟平常你到口外走镖不同。有三点我要先跟你说清楚:第一、不是走一趟镖,得常住在口外;第二、这口外,不是山海关外,一直在西边;第三、这件事不成功就成仁。”黄象紧接着说:“你先不必忙着开口,好好想一想。虽说我们四个人想了又想,挑了又挑,觉得你最合适;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,你如果有苦衷,不能去,我们也决不会勉强。这件事,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,非要自愿,才会有成功的希望;否则害了自己,还误了大事,一点好处都没有。”

  冯大瑞听完前半段话,心想自己许了人家卖命的时刻到了;接着便浮起了绣春的影子,方寸之间,不免摇荡。及至听到“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”这句话,觉得很刺耳,“第三点”便是“不成功就成仁”,如果因为这一点而不愿去,无异表示不希罕成功,只怕成仁。冯大瑞是这种贪生怕死、没出息的人吗?

  这样转着念头,不由得就义形于色地回答:“黄师叔既然觉得我最合适,我去就是了。成功、成仁不在我心上。”

  “你是心里的话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好!”黄象停了一下说:“我先把这是件甚么事告诉你,如果这件事非你所长,干不下来,咱们再琢磨。”

  “是!请黄师叔开示。”

  “你知道,当初翁、钱二祖是怎么‘过方’的?”

  漕帮中有各种隐语与忌讳,冯大瑞只知道身死谓之“过方”;翁、钱二祖前几年突然失踪,说是云游四海去了。后来听说“过方”在蒙古地方;何以会云游到蒙古,又何以致死,冯大瑞却都茫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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