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 |
| 三二 |
|
|
|
六月廿六平郡王福彭生日那天,皇帝召见,当面下达了“定边大将军”的任命。正式宣诏,定在七月初九。这个日子是皇帝亲自选定的,不但是宜于命将出师的黄道吉日,而且那天的干支是戊子,与福彭生年的干支相同;子年遇子,命理上谓之“将星”。这也是皇帝特意选定七月初九宣诏的原因之一。 出征向来命下即行,七月初九宣诏之时,还有一番隆重的仪礼;礼成在御前上马出京。算起来只有十三天的工夫,部署一切;其中还要扣除四天——平郡王府早就定了七月初四、初五祭神,先期两天就得预备;前后一共有四天不能出门。 这一次是合族大祭,凡是克勤郡王岳托的子孙,都要来行礼;事先还有职司,外面是主祭的平郡王福彭率领族人,预备祭器;里面是平郡王福晋费莫氏,会同合族妇女磨米制糕,名为“打洒糕”,是很费工夫的一件事;得分两天来做。 第一天是拣米豆,米有三种:江米、白米、小米;豆分两色:黄豆、赤豆。拣到中午,歇手开饭,坐了七桌。 最上面的一桌,只得三个人,首座是福彭的一个叔祖母;其次是四房的“额大太太”,再一个是做主人的太福晋。 太福晋跟额大太太是堂房妯娌。原来克勤郡王两传为罗科铎,改号平郡王;罗科铎有六个儿子,袭爵的老四讷尔图;康熙廿六年因为无故杀人革爵,改由老六讷尔福承袭,他就是讷尔苏的父亲、福彭的祖父。 讷尔图只有一个儿子,名叫讷清额,比讷尔苏小两岁;讷清额两娶,继配是诸敏之女,也是马尔赛的胞妹,正就是在座的额大太太。 四房跟六房平时不和,因为讷尔图如果不是因罪革爵,如今的平郡王应该是讷清额。虽然当年讷尔福袭爵,出于圣祖亲裁,并非本人图谋;但讷尔图父子总觉得六房拣了便宜,不免常怀怨望,因此,讷清额与讷尔苏两家嫡堂兄弟,平时不常往来;否则,福靖的婚事,早就成功了。 但从传出平郡王福彭将任北路统帅的信息,情势陡变;玛礼善很希望福靖能成为他的女婿。原来前年马尔赛受命为抚远大将军时,曾带了好些人去,有些是本旗属下,理当随行;有些是多年旧部,休戚相关;还有些是想从军功上巴结上进,自愿效劳。那知马尔赛到得前方,不及一年,竟以失律丧师,被斩于军前;部属成了败军之将,亦如失恃的孤儿,在北路一带饱受歧视。玛礼善既然承袭了马尔赛留下来的“忠达公”爵位,当然不能不管这件事;如今幸喜有福彭这条路子可走,倘能联姻而成至亲,不必重托,平郡王就会推念戚谊,处处照应那班人。 于是,额大太太的态度也不同了,这天来得极早,极其殷勤。太福晋心中雪亮,明摆着额大太太娘家将有求于福彭;这是公事,不宜过问,更不宜谈福靖的婚姻,免得牵涉到公事。 因此,额大太太虽较往日来得亲热,她却一如平时,只尽她做主人的礼数,谈的亦只是祭神的事。这一来额大太太便踌躇了,这头亲事,一面是夫家侄子;一面是娘家侄子,按理说亲上加亲,她是现成的“大冰太太”,而竟一直不闻不问,这时又如何开得了口? ▼第五章 满洲的风俗,“祭必于寝”,所以宫中祭神是在分属皇后的坤宁宫;王府就在王与福晋所住的上房。正中堂屋,西墙上设一块朱漆搁板;板上悬一块镶红云缎黄幪,下黏低钱三挂;称为幪架,而一般多用“祖宗板子”这个俗名。“祖宗板子”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,上供香烛。陈设虽简,礼节却异常隆重——第一天拣米选豆;第二天磨粉蒸面,到得这天午夜过后,祭礼便开始了;平郡王府从大门到上房,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,但声息不闻,不但没有人说话,连置放器物都不准出声,以肃静为至诚。 丑正一刻,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,率领合族男丁三叩首,厨子随即和面作饽饽,就在院子里临时架设的大灶上蒸熟,装成十一盘每盘十一枚,献上供桌,免冠行礼;接下来便是“请牲”了。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口大猪,此时只用一口,缚在屠床上抬了进来,这口黑毛猪称为“黑爷”,原是早就洗干净了的,但仍须主祭用一把新棕帚,遍扫牲体;缚猪的绳子,亦换了新的,这才抬入室内,摆在供桌前面,意思是请祖宗审视,享用这么一口肥猪,是否合意?当然又须行礼;礼毕就要请“黑爷”归西了。 这不能用“杀”或“宰”之类不吉利的字眼,宰猪称为“省牲”;屠夫下手之前,先提起猪耳朵,灌一大碗烧酒下去,将“黑爷”灌醉了,省得“省”时乱叫。至于下刀时,亦有规矩,晨祭用公猪,以左手执刀。及至剖腹开膛,第一件事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,连同生猪血一起先上供。这肠间之脂,就是诗经中“取其血骨”的骨;满洲话叫做“阿穆孙”。 这时整头猪已置入大锅去煮;煮熟撤饽饽献牲,猪头朝上,头上插一把柄上有个铃铛的鸾刀,另外盛汤一碗,碗上架一双筷子,随同供献。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;这时天已经快亮了,息香撤幪,晨祭告成,合族吃肉吃饽饽散福,不准喝酒。 到得过午不久,夕祭开始,只是“省牲”须用右手;“黑爷”是一头母猪。黄昏时分,撤饽饽献牲,这后半段的祭礼,由主妇主持,这件事累人不说;有些知书识字,深明事理,而又喜欢寻根究底的才媛,倘为冡妇,必须主持夕祭时,每每会有一种恐惧委屈之感,因为这后半段的夕祭,有个专门名称,叫做“背灯”,先是息香撤火;再用布幔密遮窗户,屋子里漆黑一片,只有主妇在内。这还不够隐秘,中门亦须紧闭;合族男丁都在门外屏息等候。 似此远摒男子,独留主妇一个人在密室祭神,当然是表示甚么都可以供献给神的。当初何以制订了这样的仪式,已无从稽考起源;现在的礼节是,主妇在室内行九跪九叩的大礼;顿首八十一次之多。“秋老虎”的炎威犹在,穿上礼服在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行此大礼,那可真是苛刑;“大奶奶”——平郡王福晋,好不容易行完了礼,已站不起身,双手扒地,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,将“黑爷”头上的鸾刀拔了下来,放在桌上;忍不住狂喊一声:“快点灯!” 中门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,启门秉烛而入;福彭推门进去一看,大奶奶坐在地上,汗出如浆,面无人色,赶紧将她搀了起来,低声抚慰着说:“辛苦你了。好歹撑着一点儿。” 真得要咬紧牙关,才能撑持得下去;散福之后,便得预备祭天,俗称“祭竿子”;这根神所凭依的竿子,以杉木制成,高出屋檐,这个露天的祭礼,仪节与晨祭及背灯都不同,牲用公猪,不光是去毛,还要剥皮,称为“脱衣”。肉煮熟后,选取精肉,跪切成丝;供神后,将肉丝与小米饭拌合在一起,另加血肠,移置竿顶的“斗”内。这个礼节却是有来历可考的;据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,打了一次败仗,匹马落荒,而追兵甚急,只得下马躲在一株大树之下;忽然飞来一大片乌鸦,掩护太祖,挡住了明兵的视线,因而得以脱险。为了崇功报德,设竿子祭乌鸦;托名祭天。 祭天既毕,曙色已露;赶紧铺设“地平”,布置坐具,来吃肉的宾客已经到门了;第一个是曹雪芹,还带了他的一班同学。 原来他们有个诗社,夏天夜集;在德胜门内积水潭看荷花做诗,贪凉坐到四更天,饥肠辘辘,商量着到那里喝一顿“卯酒”;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,反正只要懂得礼节,识与不识,皆可作不速之客,因而带了他的那班同学,做了第一批宾客。 虽说吃肉的规矩,客至不迎亦不送;客去不辞亦不谢,但曹雪芹毕竟是至亲晚辈,不能不向太福晋致意。 原以为太福晋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晋和格格要接待,中门传进话去,所得到的答复,必是:“知道了。今天事忙,不必见面了。”那知竟是:“芹二爷请进去吧!太福晋正在问呢。” 于是,颇感意外的曹雪芹,一面跟着领路的仆妇走,一面在心里琢磨,将太福晋可能会问到的事,都想了一下。走近第五进院落,已听得娇声笑语;大概堂客赶早凉到的已不少了。果然,一进垂花门,目迷五色,不少身着彩色绸衫的纤影。曹雪芹赶紧低下头,目不斜视地被带到了太福晋面前;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,便即垂手屈膝,打着扦说:“给姑太太请安!” “起来!你娘好吧?” “托姑太太的福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哮喘好得多了。” “你都见见!”太福晋便一一指引:“这位是礼王福晋;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;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晋——” 曹雪芹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名字,反正都是长辈;只执晚辈之礼便不错。等请安完了,只听太福晋向在座命妇告个罪,将曹雪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问话。 “你在官学,多早晚才算满期?” “到今年年底。” “你今年十九,早就过了当差的年纪。”太福晋说:“官学里念满了,也不过当个笔帖式,或者库使,要多少年才熬得出头?你身子一向壮实,我看你不如弃文就武吧!” 曹雪芹没有想到太福晋是关怀他的功名事业;这方面他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,所以一时楞在那里,不知如何回答。 |
| 虚阁网(Xuges.com) |
|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