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一三五


  瘦小而清秀,一双眸子,炯炯闪光的叶天士,向曹震与芹官说:“令祖母一定会醒过来。不过,未脱险境;六个时辰以后,谨防有变!”

  “这,”曹震用祈求的语气问道:“这要请叶老先生格外费心,是不是有趋避之道?”

  “全靠令祖母自己。能够世缘上看得破,无所用心;以老人家的体质,不但延年,而且将来右半身的瘫痪亦会慢慢减轻。切忌操心,更忌忧虑。府上孝子贤孙,我想我亦不必多说。”

  意思很明显,千万不可有家庭不和、子孙不长进,令老人家愁烦的情形;曹震自然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:“是!”

  “我明天非回苏州不可;这里有敝门生,足可照料。”叶天士转脸对周少云说:“照曹老太太的情形,通气利尿是不二法门,你记住了。”

  “是!”

  接着,他又说了许多调护中风该当注意的事;在隔室倾听的马夫人、震二奶奶与秋月等人,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默诵一两遍,真正紧记在心了。

  送走了叶天士与周少云,曹震与芹官又回到萱荣堂;据说曹老太太眼睛睁了一下,复又闭上,此刻呼吸已平,正在熟睡,不宜惊扰。

  “你们兄弟俩该饿了吧?”震二奶奶说,“咱们就在这里一块吃了吧!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芹官摇摇头。

  “你不饿,也得吃点儿甚么;喝点儿甚么。”

  “我真的吃不下。”

  “小祖宗!你就听我的劝行不行;不吃不喝,又累又急,弄出点病来,怎么得了?”震二奶奶又换了哄他的口气,“乖,朱妈预备了我最爱吃的荠菜虾仁烂面饼,你就算陪我。”

  芹官这才不语。摆上饭来,匆匆吃罢;震二奶奶正待回自己院子里歇一歇再来,只见秋月匆匆走了来说:“老太太醒了,找太太、二奶奶。”

  “喔!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太太这会儿怎么样?”

  原来马夫人果然中了寒,有些发烧;正服了一碗神曲靠在秋月床上养息,“好一点儿了。”秋月答说:“我想不要紧。”

  “我呢?”曹震问妻子:“要不要进去?”

  震二奶奶略想一想说:“你跟芹官都来好了,听老太太说些甚么?”

  于是曹震夫妇和芹官都到了病榻前面,除了马夫人就只有一个秋月,其余的人包括锦儿、春雨在内,都悄悄站在门帘外面。邹姨娘、季姨娘,与总管嬷嬷,则在夏云、冬云所住的下房中听消息。

  “秋月,扶我坐起来!”曹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说。

  “老太太坐一坐,还是躺着吧!”震二奶奶一面跟秋月上前照料,一面说道:“人刚醒过来,不宜劳动;有话过两天慢慢儿说。”

  “不!趁我还有口气,早早把该交代的话,都交代了,心里反倒舒服。”

  这话也不错;马夫人便说:“老太太慢慢儿说,千万别累着。”

  曹老太太闭一闭眼,复又睁开,看着曹震问说:“你给你四叔写信,别提我的病;他在京里也够烦的。”

  “是!等老太太完全复原了,我再告诉四叔。”

  “只怕没有复原的日子了!”

  听得这句话,无不心酸;红了眼圈的秋月强笑道:“老太太也真是!大家刚透过一口气来,何苦又说这种话!”

  “你们也别难过,人总有那么一天。”曹老太太停了一下说:“我最不放心的是芹官!”

  一听这话,曹震便在芹官身后推了一把;正在抹眼泪的芹官,只得装笑容,上前说道:“老太太别为我操心。我跟朱先生说过了,开年我跟他学八股;大后年己酉,我就可以考举人了。”

  “你有这个志气,我的口眼就闭了。”曹老太太从震二奶奶看到马夫人;再看到曹震;最后将视线落在秋月身上,怔怔地看着,让秋月感到极大的威胁。

  “干嘛呀!”秋月窘笑道:“老太太瞅着我。”

  “我也不是不放心芹官,实在说,是舍不得芹官。”曹老太太的视从秋月移到马夫人脸上,“芹官是你生的;可是我得说句私话,我总觉我跟芹官,比你们母子还亲──”

  “原是嘛!”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,“我不过生了他一场,老太太把心血都搁在芹官身上,当然比我更亲。芹官自己也是对老太太比我更亲热。”

  “就因为这样子,我更舍不得。我还有点儿私心,要趁早说出来;如果你们不愿意,也老实跟我说。”

  “没有谁不愿意,老太太就请说吧!”

  “我一直在想,熬到芹官几时娶亲了,孙媳妇是我亲挑的;那就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日子。如今看来是不行了;不过我还不死心,我要找一个人替我料理,就像我亲自挑选一样。这个人──”曹老太太徐徐转眼,看着秋月。

  秋月陡觉双肩沉重不胜;心想这跟“托孤”差不多,何能胜任?因而开口说道:“老太太──”

  刚说得三个字;马夫人抢在前说道:“我知道老太太的意思。秋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,老太太喜欢甚么,讨厌甚么,只有秋月最清楚。将来芹官娶谁,我一定让秋月代老太太来挑。”

  话说得非常恳切;曹老太太脸上浮起笑容,眼睛也似乎亮得多了,于是震二奶奶凑趣地说:“秋月的眼光本来就高人一等;老太太托付的人,真是找对了!”

  “这件事我想了不少日子了。”曹老太太说,“秋月,我那次特为交给你的那把钥匙呢?”

  “在这里。老太太不是交代我随身带着,片刻不离吗?”说着,探手入怀,摸索了半天,才取出一把钥匙,已磨得晶光闪亮了。

  “这把钥匙开一只箱子;那只箱子是我给芹官、棠官娶亲的聘礼;我给孙媳妇的见面礼都在里面了。此外一切花费,大概都不用你们再费心。这把钥匙,”曹老太太停了一下,鼓劲加重语气,“我只交给秋月一个人。”

  “老太太──”

  “别多说!”曹老太太截断了秋月的话;转眼看着芹官问:“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?”

  “听明白了。”

  “你懂我的意思不懂?”

  芹官想了一会答说:“我懂了。将来秋月的话,我就只当是老太太的交代;她怎么说,我怎么听就是了。”

  “对了。”曹老太太欣慰地说,“就是这话。”

  “好了!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老太太把心里的话,交代清楚,该息着了。有香梗米的粥汤,喝一点儿吧!”

  “是的,喝了粥汤就息着吧!”马夫人向曹震使个眼色,“老太太很累了,绝不能再多说话了。”

  曹震点点头,悄悄退了出去;不久,震二奶奶也跟了出来,向曹震轻声说道:“你先回去;我等老太太吃完粥、睡安稳了就回来。”接着又交代锦儿:“如今不要紧了,太太暂且不必搬过来;何谨更用不着在这里伺候。不过,值班照常;锦儿你留下来接秋月。春雨回去早点睡;明儿卯时接锦儿的班。芹官,回头我叫人送回去。”

  “是!”春雨本想等芹官一起回双芝仙馆;由于震二奶奶已有安排,只好一个人先走。到得双芝仙馆,向三多跟小丫头说了曹老太太的病情,又派三多等门,交代坐夜的老妈子到五更来唤醒她,随即便上床了。

  头一着枕,心事起伏;第一个想到的是秋月。她真没有想到,曹老太太对秋月会如此信任;看起来以后还真得好好笼络秋月。不过以前是“姊妹”的情谊;如今她大权在握,会不会再像往常那样,毫无架子,这话就很难说了。

  既而想到震二奶奶。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,其情难堪;曹老太太交那把钥匙时,彷佛附带着一句话:如果震二奶奶跟妳要这把钥匙,妳可不能给她。然则震二奶奶能容忍吗?不能,绝不能!她一定会想尽办法,将秋月手里的那把钥匙夺过来。不过,只要曹老太太在世,决无风波。

  再又想到“四老爷”;想到季姨娘,一直因为有曹老太太在上面笼罩着,凡事不言。倘或曹老太太撒手西归,“四老爷”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;季姨娘就一定会撺掇他起来争权──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似有不共戴天之仇;到那时候一定站在秋月那边,斗震二奶奶,斗到这个家四分五裂,败落为止。

  这样想着,何能安然入梦;但以明天要早起,而且必须有精神才能细心照料病人,所以尽力收摄心神,以便入梦。

  总算睡着了,但不久就醒了;醒而后睡,睡而复醒,芹官回来,三多服侍他上床,朦朦胧胧地都在心里。

  就这样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;突然听得“铛”地一声,醒来自问:这是甚么声音?

  又是“铛”地一声,才想起这是云板。顿时眼前金星乱爆,浑身冷汗淋漓──丧钟响了!她在心里说:这个家就快四分五裂了!

  (第三部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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