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一一八


  “我不跟你噜苏。今天晚上很冷,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,你替我暖脚,我替你暖脚。”

  “又不是七老八十,还要人暖脚!况且,有阳婆子在那里。”

  “活的阳婆子,不是更好?”芹官想到就说,“我管你叫‘春梦婆’好了。”

  “甚么叫‘春梦婆’”?

  芹官因为她叫春雨,所以有此戏言,原未经过思索;此时听她一问,去细想这个典故,却模模糊糊,记不真切。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“侯鲭录”,走到书架前面,检出原著查明白了,方为春雨作解释。

  “苏东坡老来失意,日常只在乡下闲逛;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:‘学士从前的富贵,一场春梦。’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。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,大家都叫她春梦婆。”讲完,把书合上,送回原处;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,随口吟道:“神仙不到秋风客;富贵空悲春梦婆。”

  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,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。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,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,便已觉得委屈;说道“昔日富贵,一场空梦”,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;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,更是大大地不自在。心里想,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,局外闲人,以今观昔,尚且忍不住感慨,倘或身历其境,更不知如何伤心?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,而曹家的富贵,已如春梦;那时是何感想?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,自然感触更深。

  芹官那里会知道她的心事,回头一看,见她泪痕满面,不由得大惊失色。

  “你怎么啦?”他又不免困惑,“是我说错了话,还是那里得罪了你?”

  “不是!”春雨摇摇头。

  “那,为了甚么呢?”

  “你不明白。”

  “原是我不明白,才问你的啊!”

  春雨不作声,站起身来;将阳婆子从被子里取了出来,转身说道:“你快睡吧!”

  看她这神情,芹官不敢多问;乖乖地一个人上床睡了。春雨替他掖好了被,放下帐门,站在灯前沉吟了好一会;觉得有许多话要跟芹官说,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,而且这也不是时候。所以只是长叹一声,捻小了灯,悄悄回到后房。

  前后房两张床上的人,都是辗转反侧,有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事飨睡魔以闭门羹;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──小莲。

  ***

  想了一夜,天亮到了谋定后动的时候。帮着舅母照料表弟、表妹吃了早饭;将一大堆狼藉的碗筷,刷洗得干干净净;也打扫了屋子,才向舅母说一声:“我可以到法藏庵去了;误不了帮舅母做晚饭。”

  一出门就有种特异的感觉;舅舅的脏旱烟袋、小表弟的臭尿片,自然而然地都抛在九霄云外;心里悲悲切切地,却又有种乾坤一掷的决绝痛快。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?不过,有一点,她是能够确切体认而不疑的,这一天──今天,是她一生之中的一个大日子。

  一进门就遇见悟缘,招呼过了;小莲说道:“师太,今天阿祥还会来,我有样东西交给他,我跟芹官的缘就了掉了。真正是,”她歉意地笑笑,“师太,我犯你的法讳,真正是‘悟缘’了。请师太成全。”

  “但愿你能悟。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。”

  “是的。师太请放心,我一定心口如一。”

  原来这法藏庵的知客师悟缘,身在空门,俗家的念头极浓,打算把香火弄兴旺来,想个题目重修大殿,再塑金身,大大地敛一笔钱,置个百十亩田的产业作基础,轰轰烈烈地干一番,要教南京城里提起法藏庵,公认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丛林。

  志向是很大,路子也有;有名缙绅人家的内堂,她都走得进去,说得上话,可是她不敢轻易做个道场,请命妇官眷、千金小姐来随喜,因为独木不成林,没有帮手。但自小莲来了两回,越谈越投机,不觉又激起她的“雄心壮志”。小莲虽是在家人,但亦不妨视作有善缘的信女;面目姣好、手段灵活、言语机敏、礼节娴熟,看菩萨面上,请她来帮忙应酬,有何不可?

  因此,悟缘已经筹划好了,开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,要做一个法会;请小莲做她的帮手。小莲也答应了;因此,从阿祥来传信之后,她跟悟缘明说,要与芹官一会;又表明了心迹,绝不会再惹尘缘,仅仅是了一了缘分而已。如今这“心口如一”的话,不但表示她是“悟缘”,而且话中有话:她许了二月十九日的法会,一定帮忙,绝不食言。

  悟缘自然乐意“成全”;关照一个很靠得住的老佛婆,专门守着昨日芹官来过的那道门,只要阿祥来,随即放他进门,然后通知小莲来见面。

  “师太,”小莲又说,“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点甚么;我要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你仍旧到我的院子里去息着吧!”

  于是小莲禅房独处,检点要让阿祥带给芹官的信物。她是听人说过百把年前“奉圣夫人”客氏出宫的故事,从辫子上剪下一绺头发,用彩线缚好;恰好也有一枚剪断的指甲──她刚进曹家时,左手一枚指甲已养得很长;她舅母说:“养这么长的指甲,可怎么做事?”因而剪了下来,藏到如今;正好连那一绺头发,用芹官所要的一方旧手绢包了,作个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尽期”的“私情表记”。

  一面想,一面等;等到近午时分不见阿祥的踪影,小莲不免心里嘀咕,但还不急,替阿祥设想了好些必须到下午才来的理由,自宽自慰。

  【十五】

  近午时分,震二奶奶才得闲下来,查问芹官到法藏庵究竟为了何事?

  “去问过春雨了,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。”锦儿放低了声音:“芹官跟小莲唱了出‘庵堂相会’。”

  “有这样的事?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是谁拉的纤?必是跟他的那个小厮。”

  “不,不!不与阿祥相干。”锦儿是受了春雨的重托,务必将阿祥开脱出来,所以加重了语气说,“是芹官听春雨提起,小莲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缘;他就记在心里了。那天从老师家回来,骗阿祥说,老太太让他去见法藏庵的老师太。阿祥就领了他去了。”

  震二奶奶不作声,沉吟了半天说:“这件事不能让老太太、太太知道;只有私下了掉它!不知道芹官跟小莲在那边干了些甚么?那么大的工夫!”

  “有菩萨的地方,还能干甚么?不过叙叙情话而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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