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一〇七


  诗很多,照年月约略计算,大致为三日一诗,起先多是七绝,以后七律与五言诗渐渐增加,间或也有古风。每一首诗都经曹寅圈点删改;最可贵的是那些眉批,指点作诗的门径,深入浅出;而静如的诗功日进,亦分明可见。原来秋月无师自通,是由于有此秘籍之故,芹官颇有不可思议的惊喜。

  当然,诗的内容在他亦别有亲切之感;康熙四十年以后,有几题尤其令他悠然神往,不尽思慕;看到一首五律,题目是“连弟从余读唐诗,试为解说四声,居然举一反三,喜而赋此”,芹官悲喜交集,不觉热泪盈眶──他知道,“连弟”即指在他出生五个月前,病殁京师,小名“连生”的生父。他曾听祖母说过,父亲在四岁时,就由“大姑”为他启蒙认字号,看来是信而有征了。

  又有一题叫做“不胜”,用了好几个典故;玩味诗意是突有非常的机遇,身分遽变;而且将负艰巨的责任,深恐难以负荷,贻父母之羞,所以题作“不胜”。

  这是怎么回事?细细参详,看到作诗年月是康熙四十五年正月廿九,方始恍然大悟;他从小就听人说,他家最盛是在康熙四十至五十那十年之中;有桩光宠之极的大喜事,发生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元宵,那天皇帝在畅春园召见曹寅,以他的长女指婚平郡王讷尔苏。静如的这首诗,便是接到喜信以后,自觉做了王妃,主持王府中馈,恐惧不胜,因而有此诗之作。

  由此线索,看以下的诗,本末了然,兴味愈浓。下一首“花朝”,独写牡丹,用“国色天香”之类的词藻,已隐然见王妃的身分了。

  再下一首为“不胜”作了铁板脚注,诗题是:“二月十八日,严亲归自京华;恭述内官梁九功传旨,慈亲感激涕零,敬赋纪恩。”诗是一首五言古体,内中有一条注:正月十九日,太监梁九功传旨:“着曹寅告知其妻于八月上船,奉女北上;曹寅由陆路于九月间接勅印,再行启奏。钦此。”这时的静如,已是待嫁的平郡王妃,所以述旨用“奉女”的字样。

  此后好久没有诗,想来是备办嫁妆,日夜忙碌,无暇吟哦之故。这样一直到七月间,才有一首“严亲以全唐诗刻竣,命以诗纪之;敬述始末,兼以志喜。”诗是八首七绝,并有评注,其事起于康熙四十四年春天,皇帝第五次南巡时;全唐诗的抄本,来自泰兴季振宜。他的父亲叫季寓庸,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,以依附魏忠贤得补吏部主事;经手卖官鬻爵,所以宦囊极丰。

  及至魏忠贤一败,季寓庸名列“逆案”,革职回籍;泰兴地近海滨,是有名的产盐区,季寓庸便做了盐商,长袖善舞,因而成为巨富。六、七十年前,海内谈到富家,首推北亢南季;北亢是山西亢家,获得了李自成兵败西遁时所遗落的一笔辎重,用以经营米业,亦成敌国之富。但北亢的名声不及南季,因为季寓庸的儿子,季开中、季振宜、季开生,在顺治年间,先后两榜及第,做了言官,而且颇有直声之故。季振宜又好藏书;镇库之版是宋版的昭明文选,但没有几年即已败落,宋版文选归入大内;曹寅亦买了他许多藏书,全唐诗的钞本,即在其内。

  那时曹寅正蒙钦点巡盐御史,是个有名的阔差使,照例一年一轮;这一年中,公开的“好处”,即有三十万两之多,而曹寅受惠,还不止三十万两;皇帝面许自康熙四十三年开始,十年之间,由曹寅、李煦二人,轮流巡盐。

  李煦能沾此厚惠,出于曹寅的举荐;两人商量,应该有所报効,知道皇帝正锐意振兴文教,因而在第二年五巡江南时,面请刊刻全唐诗,一切费用,不烦请款。皇帝自然照准。

  诗注中记载,全唐诗是在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初一,于扬州天宁寺设局校刊;钦派翰林官彭定求等十员校勘;当年一月就刻成了唐太宗及初唐高、岑、王、孟四家的诗集,印成样本,进呈御览,皇帝非常满意;年底进京,即有指婚的恩谕,未始不是与刊刻全唐诗获得皇帝的嘉许有关。

 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“别”诗,别至亲、别闺友、别女伴、别保母、别苍头;别人以外别物、别狸奴、别庭梅、平日摩抄相伴的一几一瓶,忒煞多情,一一别到。最后一首是“叩别宗祠”。

  特稿夹页中还藏着两张纸,抽出来一看,芹官又有惊喜之感;纸是宣纸,一折为二,长约六吋,宽约三吋许,看来毫不起眼,却是最贵重的文件──奏折。芹官只见过不曾写了字的“白折子”;上达御前,复又批回的“密折”,由于曹頫看得极其慎重;彷佛让孩子们也能见到,便是一种亵渎似地,因此,连照例奏报米价、晴雨,瑞雪初降这些毫无机密的奏折,亦未见过。此时“得来全不费功夫”,觉得是一种意外的眼福。

  打开第一个奏折看,一笔遒劲的小楷,是他祖父的亲笔;凡是这种奏折,必须亲自缮写,这个极严的规定,是芹官早就知道的,但他没有想到,奏折上既无衙门关防,亦无私人印信,只凭笔迹。后面皇帝的批示,是淡淡的红字;若非朱书,也不会知道是御笔。芹官要等这一不可思议之感,心里能够体认了;方能仔细去看奏折。

  这道奏折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日,写的是:

 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:六月二十五日,臣在扬州于新任杭织造郎中臣孙文成前,恭请圣安。蒙圣旨令臣孙文成口传谕臣曹寅:“三处织造、视同一体、须要和气。若有一人行事不端,两个人说他改过便罢,若不悛改,就会参他。不可学敖福合妄为。”钦此,钦遵!

  臣寅免冠叩首,感激涕零,谨记训者,刻不敢忘。从前三处,委实参差不齐,难逃天鉴,今蒙圣训,臣等虽即草木昆虫,亦知仰感圣化;况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,曾经保举,实知其人,自然精白乃心,共襄公事。臣寅遥望行在,焚香九叩鸿恩。

  御批是:“知道了。”三个蚕豆大的朱书。芹官心想,怪不得何诚那些老家人常说:“苏杭两州的织造,都靠咱们曹家。”孙文成是他曾祖母;也就是先帝保姆的娘家人,原是芹官知道的;现在才知道,孙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携。

  再看第二个折子,奏报于同年腊月初三;开头照例具名衔,请圣安,紧接着写道:

  前月二十六日,王子已经迎娶福金过门。上赖皇恩,诸事平顺,并无缺误。随于本日重蒙赐宴,九族普沾;臣寅身荷天庥,感沦心髓,报称无地,思维惝恍,不知所以。

  看到这里,芹官停了下来,心里只是在想,包衣人家的女儿,能够成为“铁帽子王”的嫡福晋,诚然是无比的荣宠;但祖父受宠而惊,又何至于“思维惝恍,不知所以”?

 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,不得其解,便又再看下文:

  伏念皇上为天下苍生,当此严寒,远巡边塞,臣不能追随扈跸,仰奉清尘、泥首瞻望,实深惭汗。臣谨设香案九叩,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,赴扬办事。

  所有王子礼数隆重,庭闱恭和之事,理应奏闻,伏乞睿鉴。

  朱批仍旧是“知道了。”芹官复又想到祖父当日的心境;正当渐渐有所领悟时,只见秋月走来,匆匆将那两本诗稿合拢,推到一边。接着,从窗中看到冬雪走来,手里持着一大包药。

  “喏,这包药是敷的;这包是吃的。”冬雪打开药包,一一交代,“这包现在就服,要用热黄酒。手不能沾生水。”

  “这我知道。”秋月问说,“用果子酒行不行?”

  “他没有说,我也没有问。干嘛要用果子酒?”

  “黄酒不知道是荤酒,还是素酒?今儿不是吃斋吗?”

  “管它荤酒、素酒;反正治病就不算罪过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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