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六六


  芹官便站起身来,棠官跟在后面;走到书桌前面,朱实和颜悦色地说:“你们俩以前的功课跟我说一说!”

  “是!”芹官答道:“我四书都念过了。”

  “你的本经是甚么?”

  “本经?”芹官瞠然不知所对。

  看他连何谓“本经”都没听说过,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;也不明科举制度。原来乡会试的八股文,在四书五经中出题,四书中出三个题目,论语、孟子是一定有的;另一题或大学、或中庸,所以四书非全读不可。五经则“各占一经、分经取中”,在易、书、诗、春秋、礼记五经中,士子专攻一经,即名为“本经”。闱中虽有五经的题目,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作文章,其它可以不管。

  当时朱实将这个沿袭自前明的制度,为他们兄弟细讲了一遍;芹官不由得就想:“先生问到本经,莫非是要做八股?学会了又有何用,莫非还要下场去考举人、进士?”

  这样转着念头,口中忍不住问了出来;那朱实点点头说:“正是!令叔正以此期望你们兄弟。尤其是你!”

  芹官大出意料,“家叔从未跟我提过。家塾老师亦不曾指明那一经是我的甚么‘本经’。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训诲,说读书所以明理;又说诗书所以涵泳性情。从未说过,读经是为了做八股、猎功名。”

  朱实心想,自己的这个学生,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。如果自己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矫正,未免有负曹震的举荐;曹頫的付托。

  于是,他微咳一声;将碧文为他预备的“六安瓜片”,喝一口润润喉舌,方始从容不迫地说道:“雪芹,你把读书看成为了‘做八股、猎功名’。自然是一种轻视之意;这又不然!学而优则仕;换句话说:入仕则非学优不可。”

  “读书固然为明理;亦是为用世。府上是世家,世袭的差使,不容你不做;可见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。既然如此,何不学而优则仕。”

  “先生说得是!不过,我读五经,不专攻甚么本经,岂非更好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!能博通五经,自比专攻一经来得好;不过能精通一经,也就很有成就了。”

  “这跟做八股似乎无关。”

  “怎么无关?本经精通,下笔有神,八股文自然做得好。”

  “这八股文再好,也不过一时之用;我看除了考试以外,再无用处。”芹官看一看书架说:“架子上韩柳欧苏的文集,不知那一篇是八股?”

  朱实笑了,“雪芹,说实话,我也讨厌八股。不过,八股之可厌,在陈腔烂调;八股的本身,还是可取的。”他看芹官不答,便追问一句:“你不信是不是?”

  “先生说出来,我自然就信了!”

  “孺子可教!”朱实一眼瞥见碧文倚柱悄立,很用心地在注视他们师生辨难质疑,不由得寻思,要想再觅这样可人意的馆地,只怕很难;如果想长保目前的馆地,首先要收服这个不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学生,因而整顿全神,思索了一下回问道:“你知道八股是谁发明的?”

  “不是明太祖、刘基君臣创始的文体吗?”

  “非也!照我说做八股的老祖宗,要算王介甫。”

  王安石会是八股的“老祖宗”,这话真是匪夷所思;芹官又表现出一种轻视的沉默了。

  朱实视而不见,管自己从容说道:“宋朝的科举,阖中本试‘墨义’,只要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,就不愁不能交卷。譬如──”

  譬如题目是:“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;所谓四者何?”这便是问君子之道四端;据论语回答:“其行已也恭;其事上也敬;其养民也惠;其便民也义。”再加上“谨对”二字,即为极完整的答案。

  以此试士,只须强记,便可博上第,真才何由得见?因此,王安石主张变法,改“墨义”为“经义”;是作一篇短文,以通经而有文采为合格。经的题目出于经书;所作的文章亦须以经书中的意思去推衍。王安石作过一篇短文,题目是“里仁为美”;起首两句是“为善必慎其习,故所居必择其地”,后人以为这就是八股“破题”的滥觞。

  “破者说破题旨。”朱实指著书桌上一个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说:“这个圆盒子,看来浑然一物;但一破为二,说上有盖覆,下有底承,不就等于说是一个盒子吗?”

  芹官听得有些意味了,微笑着说:“这不就像打灯谜吗?”

  “原有些像,并非全然如此。”朱实接着又说:“‘云麓漫抄’里面有个故事,说当时有位彭祭酒,在国子监以善破经义,为生徒倾服。大家想难他,总难他不倒,有人开玩笑,拿‘月儿弯弯照九州岛,几家欢乐几家愁’,请他破题;他想了一会,答了两句:‘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;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’。雪芹,你倒细心体味;题意是不是全说破了?”

  芹官逐字想去,大有领悟;脱口说道:“依我说,只八个字就可以破它:天道有常、人事靡定!”

  “你懂了,你懂了!”朱实轻击着书桌,很高兴地笑道: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你的窍。”

  芹官也觉得得意,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;转脸问棠官:“先生的话你听得懂、听不懂。”

  “有懂有不懂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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