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五二


  “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,我只管芹官一个,自然想得深了些。”春雨接着又说,“如今有句话,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,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。”

  “你说,你说!”马夫人很注意地,“我听着喔!”

  “是!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,只怕芹官的心会野。前一阵子,听说要跟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。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!”

  马夫人被提醒了,心想等曹頫一进了京,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,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;更须顾虑的是,他年龄渐长,智识已开,如果镇日闲嬉,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,习于下流。因此,对于春雨的献议,不但欣然嘉纳,而且为了表示重视,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,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。

  “原说有个朱秀才,到山东作客去了;说是去两个月,算来应该已回南京。我马上派人去问。”

  “这芹官读书的事,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;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,我不懂,只是人品上,千万访查实在,有那见神说神话,见鬼说鬼话,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,千万请不得!”曹老太太又说:“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,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。”

  “是!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;一面另外物色。老太太请放心,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,把这事办妥。”

  曹震派人去问,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;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,非常高兴;随着曹家的人,就来拜访曹震了。

  这朱秀才单名实,字华仲;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,所以相见之下,彼此都很客气。寒暄了一阵,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;只说:“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;有事请教。”

  “不敢!原该拜见令叔。”

  见了曹頫,礼数越发拘谨;曹震再在一旁穿针引线,将话题拉近;于是曹頫谈经论史,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。一谈下来认为满意,便向曹震说道:“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?”

 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;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,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。曹震答应着,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;朱实欣然乐从,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,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。

  消息一传进去,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;曹老太太便说:“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,不然用不着来见我。”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:“儿子是你的,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。”

  “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。”马夫人陪笑说,“我们看都没有用;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。”

  “别的不敢说,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。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,称之为“教书匠”;但曹家不同,尤其是为芹官延师,更是一件大事。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;检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;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的盘。一切齐备,曹震陪着朱实到了。

  朱实看那萱荣堂,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;湘帘半卷,炉香袅袅,里里外外,鸦雀无声;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,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。不由得暗暗佩服,好整肃的家规。

  到得堂屋门口;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,道一声:“请!”

  朱实朝里一望,只觉得富丽堂皇,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,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,十分眩目;直到有人喊一声:“朱先生,二爷请坐!”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。

 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;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,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,曹震方始说道:“请老太太去吧!”

 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,只听得裙幅窸綷,微有语声;朱实恍然有悟,屏风后面,必有曹家的女眷在窥看;不由得便正襟危坐,矜重自持。

  不一会步履轻细,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,随即站起身来;曹震却已迎了上去。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旗装老太太,但脚下不踩“花盆底”;头上不戴“两把儿头”,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“燕尾”,而是习见的堕马髻;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,在朱实却是初见。

  “这位就是朱先生了?”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。

 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,口中说道:“晚生朱实,拜见太夫人。”

  曹老太太口称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却站着不动;因为按旗人的规矩,蹲身还礼,不但膝盖已硬,蹲不下去;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,索性就省事了。

  行了礼,朱实落座;曹震当然侍立。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,知道他上有老母,已经娶妻,膝下一儿一女;中了秀才以后,已经下过两次秋闱,却都不曾得意。

  “也不敢说是‘场中莫论文’,总怪自己,才疏学浅,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。”

 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,曹老太太便中意了;“功名有迟早。朱先生也不必心急。”她转脸问曹震,“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?”

  “是!”

  “留朱先生便饭。你们叔侄,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。”

 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;曹震答应着,将朱实又带到曹頫那里,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,曹頫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。

  于是,言归正题,“有个舍侄,今年十二岁,想奉求朱先生教诲。”曹頫说道:“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?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朱实欠身答说,“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,天资卓绝;怕会耽误了他。”

  “天资是还不坏,不过从小骄纵成性;及时矫正,全仗大力。”曹頫又说:“我这个侄子,一直在家塾念书,经书不熟,倒喜欢弄些杂学。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,庶几可以走上正途。”

  “天资好的,总不免逸出绳墨。”朱实答说:“像令侄这样的少年,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;宜于因势利导,不宜过于拘束。”

  曹頫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;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,他颇有觉悟,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,不过,他怕矫枉过正,因而说道:“高论极是。不过,不中规矩,不成方圆。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,家母对他期望甚深;总要请朱先生费心,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。”

  这个责任甚重,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;心里在想束修一定丰厚,礼数亦一定周到,馆地是好的;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,要先弄清楚了,才好下手。

 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:“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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