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③五陵游 | 上页 下页
二〇


  “既然有得多,我就带一个给棠官。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,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;倒正用得着。”

 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;走到半路,她想起一件事,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,态度非常坚决。春雨只当她是客气;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,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。

  果然,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:“姨娘到那里去了?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。”

  “在那边太太那里;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。”

  她口中的“那边太太”是指马夫人;彼此踪迹虽不密,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,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。

  “有新样的通草花,你挑几朵去戴。”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:“有块纺绸,可以作手绢儿,你闲着没事,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。喏,新出的花样本子!”

  “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!”碧文问道:“是谁教给姨娘的?”

  “这还用人教?你就看得我这么笨,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!”

  碧文笑笑不语,将东西收到一边;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,回到自己屋里,在北窗下细细赏鉴,然后剪裁杭纺、描花样、配丝线,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。

 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;坐下来心思一静,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,只办了一件。燕窝是亲眼看见了;春雨的神情体态,到底有何不同,却忘了去留心细看。听夏云的话,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;这可是件稀罕事!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;可是也说不定,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,身子那么壮,发育得早,比起棠官来,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。

 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,她心里在想,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,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,转念到此,突然灵机一动,实时定了主意;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。

  * * *

  两妾当值,一旬一轮;这一旬,曹頫是宿在季姨娘这里。

 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,棠官已经睡了。在堂屋里喝茶,是由碧文伺候;一进卧室,就没有她的事了。曹頫有些头巾气,在卧室中从不使唤ㄚ头的;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。

  曹頫双手撑着桌沿,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,双眼注视桌面,很容易地发现那枚班指;随即问说:“是那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班指?”

  “芹官屋里的春雨,说棠官也快拉弓了;这样子的班指芹官有四个,拿了一个给棠官。”

  曹頫点点头:“我也听说了,芹官屋里大的那个ㄚ头,很识大体。”

  季姨娘正好接口:“大的识大体;可惜小的不识。”

  “小的是谁?”

  “叫小莲。”

  “啊!小莲,我记得有这么一个ㄚ头。”曹頫问说:“她怎么不识大体?”

  “我也是听说。”季姨娘很谨慎地说:“看样子,有像有不像。”

  “到底甚么事?你听人说了些甚么?”

  季姨娘不作声;手上却更使点劲,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,彷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曹頫本是闲谈,此刻却很关心了。

  “别打听了吧!也不知是真是假;我说了又是是非。何况,老爷也未见得肯信。”

  “孰是孰非,可信不可信,我自然知道。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。”

  “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,因为是我亲眼得见;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。”

  “给了芹官一盒燕窝?”曹頫不解,“干甚么?”

  “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!”季姨娘笑道:“燕窝除了滋补身子,还能干甚么?”

  “这话就不对了!小孩子那里谈得到滋补?”

  “是不是?我早说了,老爷不会相信;不过,我的眼睛可没有瞎。”

  “这么说,是真的了?”

  “自然是真的!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;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。这话骗谁?萱荣堂那么多丫头,自己不会收拾?再说,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。”

  曹頫一听这话,双眉深锁;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才又开口:“你说,小莲怎么不识大体?”

  “老爷也不必打听,徒然生闲气。”

 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,蓄势待发;曹頫却不耐烦了,皱着眉说,“那来这么多废话!”

  “好!我就说。”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,无可奈何的样子,“说小莲勾引芹官,破了芹官的身子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頫目瞪口呆!这副神情,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;但转念想到,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,此刻是紧要关头,必得沉住气,因而跟曹頫对望着,一脸戒备的神色。

  “真有这话?”

  “谁知道呢?”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,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:“不过,小莲在拣燕窝,千真万确。”

  “是你亲眼看见的。”

  “不早就说过了,我眼睛又不瞎。”季姨娘接着说,“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,不准他再调戏丫头。不过,有老太太护着,能管得住、管不住,可真难说。”

  这几句话让曹頫震动了!他原来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,难成大器;谁知尚未成年,已成恶少!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;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,更觉惊心。何况少年斲丧,只怕未到成人,便已夭折;想到父兄先后下世,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,亦竟斩绝,不觉流下泪来。

  季姨娘心想,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,便即劝说:“老爷也不必伤心,横竖还有棠官──”

  话犹未毕,只听一声断喝,“住嘴!”曹頫怒容满面,“你懂甚么!以后不准你提芹官;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!”

 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,自觉委屈得要哭;但却不敢。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,也不管曹頫,自己回后房去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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