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②茂陵秋 | 上页 下页
九八


  大凤的心思也很细密,凝神静想了一会,记起一件事;喜孜孜地说道:“嫂子,有个说法,可以把德顺哥都瞒过去;其实也是真有这回事,不算骗他。我记得爹用过一个很得力的伙计,我们管他叫胖大叔──”

  “你是说孙胖子?”

  “是啊!”大凤惊奇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我听你哥哥说过。说这个孙胖子很下流;勾引他的婶子,真赃实犯,让他叔叔逮住。如果不是逃走,性命都保不住。”

  “这,哥哥可就不知道了!放胖大叔逃走的,就是爹。”大凤又说:“胖大叔是冤枉的。他叔叔很霸道,鬼计多端;叔侄俩原没有分家,为了想独吞家当,故意摆下一个圈套,胖大叔喝多了酒,糊里胡涂闯了进去。他家是大族,家规很严;要开祠堂活埋他;是爹半夜里偷偷儿去把他放掉,教他快走,才逃出一条命去。”

  “胖大叔的娘;还有胖大婶,一直是爹养她们。每年送钱,都是我去;有一回胖大婶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,我才知道爹还做过这么一回好事。”

  “这,”彩云困惑了,“这跟我到南边去,有什么相干?”

  “我话还没有完,胖大叔一去三年没有音信;他老娘日夜想儿子,想出病来,死掉了,也是爹替她发送。胖大婶无儿无女;孙家又不养她,自然只好改嫁。巧得很,就在她改嫁的第三天,我家里来了一个人,是胖大叔派来的,带了盘缠,来接他娘跟胖大婶;叫他们到了宝坻来找爹。可惜晚了。”

  “这么说,孙胖子混得还不错!他人在那里啊?”

  “在南京。也是替人管事,境况还不坏。”大凤又接着她自己的话说,“爹将实在情形告诉了那个人;让他转话给胖大叔,就在南京落户,不必回老家,免得惹是非。这是你嫁过来前一年的话。”

  “怪不得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哥哥也不知道。因为爹爹做这件事,说起来对不住孙家;怕哥哥嘴快,传出去会有麻烦,”大凤略停一下说道:“你可以跟德顺哥这么说,有这么一个人,当初欠了咱们家一百两银子;如今在南京发达了。为了哥哥的官司,不能不去找他,也帮帮咱们的忙。要去找他,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。”

  “是啊!论理是该我去。这个说法很好,足足瞒得过德顺。”

  * * *

  苏州织造的更动,终于见了明发的上谕;李煦任内的亏空,交新任织造胡凤翚清查奏闻。

  这道上谕,在内务府中引起极大的震动。在此之前,只有王府及公主府内的太监获罪;总以为上三旗的包衣极为先帝所信任;尤其是像李煦这样的,直可说是先帝的忠心耿耿的“老仆”,必蒙另眼相看。那知嗣君居然毫不念旧,断然处置,因而不免人人自危。再想到胡凤翚与当今皇上的关系,更不能不兴起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的感慨与警惕。

  “事情很明白了。”李绅说道:“只要能把亏空补完,就可以没事。我看,仍旧要劳你驾去看一看佛公;看他能有什么办法?”

  “我看他亦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。不过,在情在理,都不能不去看他一看;否则,旭公问起来,不好交待。”

  果然,如李果所预料的;佛宝只是愁颜相向,束手无策。

  “窟窿太大了!”他说:“谁也没有力量帮旭东的忙。我跟他儿女亲家,当然要尽棉薄,可是,杯水车薪,实在也没有什么用处。”

  李果料到他有这样的话;在路上已盘算过了的,所以很快地答说:“佛公,集腋成裘,聚沙成塔;旭公三十年来,也交了不少朋友。至亲好友,量力相助,先补起一部份来;余下的亏空,请佛公看看,能托托那位王爷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,代为求一求情,慢慢儿想法子,分年赔补,或者可以把这个难关度了过去。”

  “难,难!”佛宝一个劲地摇头,“第一,要大家帮忙,三百、五百的凑,能凑多少;再说,客山,我也不必瞒你,我们旗人势利的多,像旭东这种情形,眼看这一跤摔下去,是起不来的了,有谁肯雪中送炭。至于说托人向皇上求情,更是没有人肯干的傻事!如今不比当年,弄不好惹火烧身,何苦!”

  所谓“如今不比当年”,意思是说嗣君不比先帝来得仁厚。李果听他所说,虽不免有浓重的反感,但细细想去,却也是实情。

  然则如何呢?他情不自禁地着急了,“佛公,”他口不择言地说:“莫非你就眼看儿女至亲,抄家充军?”

  这话说得重了些,佛宝的脸色难看;僵了好半天才说了句:“但愿我能替得了他!”

  话不投机,局面有些僵了。李果颇为失悔;此时到底是仰面求人的时候,不能不低声下气,因而赶紧陪笑解释:“佛公,是我失言了。也是心里着急的缘故。”

  佛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,欠缺涵养;听他这一说,愈觉歉然,便即答说:“彼此,彼此!我跟旭东,几重渊源,那有不替他着急,不替他筹划之理?客山,我给你看样东西,请里面坐。”

  由客厅转入书斋,他从抽斗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果;打开一看,寥寥数语:“所惠璧谢。嘱事自当在心;但恐身不由主,力不从心,奈何奈何。”下面署名是“弟名心拜”;又缀了“即夕”二字。

  虽无受信人的名字,亦可想象得到是给佛宝的覆信;“名心”即是“知名”,是谁也只有佛宝知道了。

  不必他问,佛宝更低声说道:“是胡凤翚给我的信。我原来的打算是,想托他为旭东遮盖、遮盖;所以送了他一份重礼,约值万金之数。那知原物带回;来了这么一封信!客山,为之奈何?”

  “‘力不从心’犹可设法;坏在‘身不由主’!”李果吸着气说:“佛公,此君的语气很不妙;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。”

  “是的!”佛宝深深点头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
  “那么,结局呢?”

  “恐怕不免‘查抄’二字。”佛宝迟疑了好一会,很吃力地说:“客山,我那亲家的情形到底怎么样?真有那么多亏空吗?”

  听到最后一句,李果心头感到一阵寒意。事到如今,竟连至亲都还不相信李煦,以为他在报虚帐;那就无怪乎不肯急人之急了。

  转念又想,自己不也瞒了十万银子吗?虽说范芝岩的关系重大,不能泄漏片言只语;但李煦的亏空总是减轻了。将心比心,为了不欺佛宝,他这样答说:“旭公手头松惯的,借给人的也很多;如今多少可以收回一点儿,我想,二十几万亏空是一定有的。”

  “四姨娘呢?听说颇有几文私房。”

  “那就不知道了。不过,凭良心说,四姨娘总算是贤慧,肯顾大局;就有几文私房,看境况如此窘,应该早就贴在里头了。”

  佛宝不作声,站在书桌边,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才抬头说道:“我可以替他凑三万到五万银子;不过这笔钱只能在京里用。”

  “是!”李果觉得这也很难得了。

  “客山,”佛宝突然问道:“不知道旭东是不是有什么最后的打算?”

  李果一楞,一时想不明白什么叫最后打算。佛宝也发觉了,自己的话太突兀,无怪乎李果发楞,所以紧接着又作了一番解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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