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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“缙之先生,你失言了!怎么说得上‘遵命’二字?我跟你实说了吧,这个节略,我是要拿给上头看的;上头如果觉得说的是老实话,我就好相继为令叔进言了。”

  “是!”李绅答应着。

  “不知那一天可以给我?”

  步步进逼,不容李绅闪躲;他想一想答说:“在西边两年,遇见人与事很多;要说写得详细,恐怕一个月都不能交卷。”

  “算是万言书好了。日写千言,十天可以杀青。”文觉又说:“琐碎之事,亦不宜上渎宸听;择要而书之,可也!”

  索性掉起文来了!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;而李绅却没有他那种轻松的心情,觉得这件事很难办,还得要多问一问。

  “择要而书,当然是指军务方面。”

  “军务重要,人亦重要;恂郡王、平郡王、年制军,还有岳钟琪他们,平时言行如何?请你秉笔直书,不须丝毫瞻顾。”文觉又说:“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宜知道,不妨密封了交给我,可以直达天听。”

  “那不成了封奏了吗?这怕与体制不符。”

  “那有什么关系,儒生伏阙上书,尚无不可;何况你也是朝廷的职官。”

  听他这么说,李绅只好唯唯称是。想想已无话可说;便起身告辞。这时李果的毛病,自是霍然而愈,陪着李绅,仍旧坐黑车回到客栈;下车一看,才知道早就万家灯火了。

  “怎么样?”在车中一直不便开口的李果,急于想知道结果。

  李绅不作声,脸色非常难看;又青又黄,阴晴不定,彷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地。

  “怎么回事?莫非我倒没有受寒致病,你是真的病了?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“来!喝碗热茶,慢慢来说。”

  一碗热茶下肚,李绅觉得舒服了些,坐下来叹口气说:“我真为难!为难极了!”

  “他对你提出了什么难以办到的要求?”

  “要我出卖居停。”

  李果大惊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何出此言?”

  于是李绅从头谈起;说到文觉表示“秉笔直书,无所瞻顾”;甚至可用“封奏”的方式,那就不必李绅多说,李果也能知道,文觉是在暗示他上“弹章”。

  “客山先生,”李绅摊开双手问道:“我该怎么办?”

  不用说,如能符合文觉的暗示,不独李煦的前程可保;他自己亦是富贵在望。但这是卖主求荣;李果毫不考虑地答说:“文觉说得不错,秉笔直书!”

  李绅一时没有会过意来;只茫然地望着他,无从再表示任何意见。

  “我想,”李果又说:“为今之计,也只有还以正直。至于令叔之事,唯有另作谋画了。”

  听得这话,李绅才明白他的意思;不由得眉头一松;但想到李煦,双眉立刻又拧成一个结。

  “家叔那面,实在不好交代。”

  李果报以一句苏州话:“‘船到桥门自会直。’”

  ***

  虽说“秉笔直书”、“还以正直”,下笔时却有荆天棘地,寸步难行之感。

  三天工夫只写了五、六百字;李绅几次想搁笔,将已写成的两张稿纸烧掉,托李果跟文觉去说一声:“敬谢不敏”;但终以想到李煦的前程,存着万一之想,不能不勉为其难。

  所苦的是勉亦难为!第四天只字未下,自困在愁城中简直要发疯;只得将笔一丢,出去透透气再说。

  刚出大门,只见三匹马驰到门前,定睛一看,不由得愁闷一解;原来是李果、张五,带着小厮福山,特意从京里来访。

  但他很快地发觉,客人的脸色凝重;显然的,此来是有事要谈──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。

  “写得如何?”李果一坐定下来,便“查问”功课。

  “惭愧!”李绅低下头去:“简直没法儿谈了。”

  “怎么?至今不曾动笔?”

  “笔是动了,千钧之重。”李绅答说:“处处窒碍,字字棘手。”

  “这么难?”

  “难!难!说实话对不起恂郡王;不说实话,人家不会满意。”李绅又说:“还以正直,话是不错;无奈直道难行。”

  李果不答他的话,转脸向张五问了一句:“怎么样?”

  “从长计议。”张五看着李绅说:“昨天晚上,文觉又到天宁寺来找我,话说得很露骨。意思是,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状,什么事都好办。否则——”

  否则如何呢?李绅问都不敢问;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,看着张五。

  “这件事弄拧了!”李果接口:“你当然不能出卖恂郡王;要想文觉满意,已是决不能了!那篇东西既然难以着笔,你干脆把他丢开;心思用在另筹别法上面,还有用些。”

  听得这话,李绅像从心头移去一块巨石,长长地透口气,将那两张稿纸扯得粉碎,丢在字纸篓里。

  “咱们作最坏的打算,缙之,”李果问道:“你能凑多少银子?”

  “这,意思是凑钱替家叔补亏空?”

  “双管齐下,一方面凑钱;一方面托人缓颊。”

  “托谁?”

  “托谁,回头再说;你先说钱。”

  李绅想了一下说:“我自己有五六千银子;跟恂郡王要两三万银子,他会给我。”

  “最好不要跟恂郡王要。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求他。”李果放低了声音说:“如今怡亲王红透半丬天,为人也忠厚,肯帮人的忙。怡亲王跟恂郡王的感情极好,我想,如果恂郡王肯为令叔说句话,真正一言九鼎。”

  “对!”张五紧接着说:“这是正办;托文觉是小路。”

  “正办是正办;就怕恂郡王不肯。”

  “你还没去说过,怎么知道他不肯?”李果很快地说。

  “客山,你误会了。决非我不肯去说;家叔的大事,那怕明知道要碰钉子,我亦非去开口不可。不过,多算胜少算;总要计出万全才好。”

  “如今那里有万全之计,能留出一个退步就是上上大吉了。我的想法是,托人归托人,弥补归弥补。请你明天就进京,探探恂郡王的口气;另外再想想,那儿可以弄点钱,补一万少一万;补十万少十万,能补亏空,总是好的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李绅连连点头:“那怕今天进京都可以。”

  “今天进京,又得‘倒赶城’了。”张五笑道:“这种天气,能免就免吧!”

  “那就准定明儿一大早动身。”李绅想了一下说:“一进城我就去见恂郡王;反正两件事总得办成一件。”

  “那两件事?”张五问。

  “一件托人情,一件借钱。如果恂郡王不肯跟怡亲王开口;我就跟他借钱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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