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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“那好!我倒请问,天下州县有几个好缺?皇上就提拔他,也不能指明派那个县,无非交督抚差遣;督抚就有心调剂,也要看看原任干得如何?不能楞把人家拉下来,拿他补缺。”杨三才略停一下又说:“胡凤翚赋了七、八年的闲,家累重,在府里还要应酬,这日子也亏他过的。如今急于要谋个好缺,也只有织造正合他的资格;苏州织造兼理浒墅关,比江宁、杭州都好,所以就看中苏州了!”

  “唉!”李果长叹一声;在心中自语:“冤孽!”

  ***

  这一夜的李果,辗转反侧,始终不能入梦。他是为李煦忧急──任何一个爱往好处去想的人,也无法找得出胡凤翚谋此织造不成的缘故;或者李煦可以敌得过胡凤翚,保住职位的凭借。本来还可以寄望于恂郡王;照现在皇帝对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来看,不如趁早死心,将来所感受到的打击还轻些。

  他在想,如今唯一的打算是,设法调差;可是三十多万银子的亏空怎么办?官场原有后任替前任弥补亏欠的情事,但要看双方的情形,如果前任亏空出于不得已,人缘不坏,长官照应;就会间接示意,为前任设法弥缝,将来设法“调剂”,以为补偿。但也全要看后任是否情愿,否则是无法勉强的。

  如今是赋闲已久的胡凤翚来接织造,自己就有一个大窟窿要补,何能从井救人?就算胡凤翚讲义气,凡有盈余,一文不要,也无法在两三年之内,就能为李煦偿清旧欠。亏空太大,才是李煦的致命伤!

  于是有难题来了,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李煦?

  照常理说,当然应该即刻驰告;他此行的目的之一,就是为李煦探听动静:如今有这样重要的消息,何能不告?

  但他实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,会成了催命符。其实,李煦果然急死了,事情倒还比较好办;就怕急成中风,风瘫在床,那才大糟其糕。到那时候不必旁人批评;他扪心自问,亦不能辞鲁莽之咎,岂不受良心责备一辈子?

  只为自己的责任想着,李果觉得有个很好的法子,写封信给李鼎转告所闻,不建一策,让他跟四姨娘去斟酌,是不是要告诉李煦。这样做法,不无将难题推给别人的咎歉;但舍此以外,别无善策,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。

  于是披衣起床,挑灯铺纸;打开墨盒,只见冻成一块黑冰,于是又叫起福山,把炉火拨旺了烤墨盒。那枝笔也冻得像个枣核;李果倒杯热水,将笔一投,冻倒很快地解了,但黏笔的胶也化了,笔头掉了下来,无法使用;只好开箱子另取新笔。就这么左右折腾了好一会,等将一封信写完,已有人预备在赶早路了。

  派谁去送信呢?李果考虑了一会,决定派温世隆;便让福山去将他唤了起来,当面交代。

  “我得了个好要紧的消息,想请你回去送封信给大爷。”李果又说:“也许家里人手不够,你跟大爷回明了,就说我说的,路上人也够用了,你可以不必进京。”

  听得可免此一趟跋涉;温世隆好梦被扰的不快,消失无余,响亮地答一声:“是!”接着又说:“大爷也许有回信。”

  “那就另外派一个人送来;我这一两天走慢一点儿,可以追得上。”

  温世隆答应着,随即收拾随身衣物,策马东返;李果一觉睡到日中才起来,听福山的劝,决定在无锡再住一夜。

  这浮生半日之闲,却很难打发;思量找杨三才去谈谈,却又不在,料想是“抄家”去了。于是只好带着福山去逛惠泉山;那里的名物,除了泉水之外,便是泥人,品质粗细不等,粗的不过是本地称之为“大阿福”的胖娃娃之类;细的须眉衣褶,无不讲究,李果蹲在地上,一摊一摊的看过去,爱不忍释,有一堂十八罗汉,栩栩如生,而形态神气,各各不同,真想买回去一路把玩,但旅途携带不便;再想到居停将遭家难,自己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,真像泥人一样,毫无心肝了。

  但却不过摊主殷殷招徕,李果还是买了一个泥菩萨;是福禄寿三星中一座“天官赐福”的福星。这本来是不能拆散的,只为已知客人是北上,不是南归,长途携带不便;如果不是拆散了,根本做不成这笔交易,所以格外迁就。

  回到客栈,伴着火盆独酌,右手持杯,左手把卷;是一本苏东坡的词集,那种旷达乐观的长短句,颇能鼓舞李果的情绪,暂时将一切闲愁都抛开了。

  酒到微醺,有人在门上叩了两下,随即掀帘而入,正是杨三才,脸上红馥馥地很有几分酒意了。

  “从那里来?”李果站起身来,含笑相迎。

  “请坐,请坐!是县太爷请客。”杨三才突然说道:“即位的恩诏的‘誊黄’,已经到了。”

  凡有泽被小民的恩诏,如减免钱粮之类,要普天下“咸使闻之”,照规制由一省的藩司,在黄纸上誊录诏书,遍贴通衢,名为“誊黄”。这是件大事,李果自亦关切:“想来是县衙门里来的消息。”他问:“不知道说些什么?”

  “无非官样文章。不过,读书人进身的机会倒多了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恩诏一共三十款,军民年七十以上,特许一丁侍养;八十以上赐绢一疋,米一石;九十以上加倍;满百岁赏银子、建牌坊,都照成例办理。有两款是新添的。”杨三才问道:“冒昧动问,你不是举人吧?”

  “惭愧!仅青一衿而已。”

  “秀才是宰相的根苗。”杨三才很起劲地说:“乡试中额加了,大省加三十名、中省二十名、小省十名。明年本来是癸卯正科,改为恩科;后年甲辰算正科,接连两次乡试,中额又加了;会试中额当然也要加。这是大好机会,足下不要错过了!”

  “多谢盛意。”李果答说:“八股文荒废了二十多年,临阵磨枪那里来得及?只怕中额再加三十名,也不见得有我的分。”

  “那么,还有一条路。恩诏中有一款,直省举孝廉方正之士,赐六品顶带,以备召用。如果足下有意,我倒可以效劳。”杨三才放低了声音说:“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查大人那里,我有路子,可以替你弄个保举”

  听这一说,李果倒有些动心了。想到苏州织造署,不久就是曹寅常说的“树倒猢狲散”的局面;既然有此机遇,正不妨为自己打算打算。

  于是他想一想答说:“杨三哥如此关爱,感激莫名。不过,谋个保举,也不是容易的事,只怕我力有未逮。”

  “这你不必愁,只花小钱,不花大钱,一样也能把事情办通。”杨三才盘算了一下,慨然说道:“这样,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,明天先写个详细履历给我,尽不妨吹上一吹;等我一回京,马上替你去办。办不成拉倒,办成了三百两银子都包在里头了。”

  李果心想,花三百两银子买个六品前程;又是冠冕堂皇的“孝廉方正”,这样便宜的事,那里去找?

  于是决定一试;当即写了一个详细履历,殷勤拜托。李果觉得以此重任托人,自己先应该表诚意,所以又取出一百两一封银子,以备必要的开销;那知杨三才坚决不受,越见得他纯是为朋友帮忙。虽然这个忙帮得上、帮不上,还不可知;但这份友情,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对着这段漫长征程,平添了几分勇气。

  到得杨三才辞去,福山进来转达客栈掌柜的通知,明天因为迎“黄榜”。有些交通要道会阻绝行人;所以如果急着赶路,最好天一亮就动身。

  “不必!”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:“等出了黄榜再走。”

  因此,李果放倒头甜睡,一觉醒来,恰好听得细吹细打的乐声,夹杂着“呜呜呜”吹号筒与鸣锣喝道的声音,知道是在迎榜;便即从容起身,漱洗既罢,带着福山出去看榜──“誊黄”的恩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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