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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“鼎大爷!”

 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,专管这座厅的白荣,持着一串钥匙,匆匆而来;招呼了客人,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;李鼎一踏进去,首先触入眼帘的,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,绿地黑字的横匾,写着“萱瑞堂”三字,上款是:“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”;下款是“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”。匾上正中“瑞”字上面,是一方鲜红的图章;李鼎曾经问过,那是御玺,刻的是“万几宸翰之宝”六字。

 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,用五色玉石嵌成的“瑶池寿宴”图,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:“堂前寿恺宜霜柏;天上恩光映彩衣”也是御笔──;康熙三十八年四月,皇帝第四次南巡;曹寅提到他的母亲,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见驾。

  皇帝欣然应诺;见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礼,反倒执着李老太太的手,殷殷问好,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。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。

 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;有几次到萱瑞堂,也曾想起这个故事,但不会有什么感觉。而此刻却不同了,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,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;他在想: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!

  “鼎大爷,蜡已经点上了!”曹荣说道:“磕个头,就请到里头去吧!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,打发人出来说;跟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。”

  李鼎点点头,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,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,拈香行了礼;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頫。

 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;曹頫向来沉静,喜愠不大形于词色,但他的一班清客,惯以笑脸迎人的,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,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。

  “四哥!”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。

  曹頫却叫他“表弟”,还了礼,拉着他的手说:“今儿上午,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;刚刚听宜士先生说,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。天崩地坼,五内皆摧,真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?”

 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。他的话说得沉重;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。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,倒不是言不由衷;只是本来赋性沉静,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,以致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。

  李鼎心想,他的消息来得晚;也就比较确实,便急急问说:“是雍亲王接的位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李鼎脱口说道:“怎么会呢?”

  话一出口,看到没有人搭腔;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,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。宫廷中的许多秘辛,私下不妨密谈;稠人广座之间,应有顾忌。那“怎么会”三字,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;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!

  转念到此,不觉气馁,不敢再问下去。反是曹頫自己告诉他,年号已经定了雍正;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。哀诏大概也快到了。

  “是啊,”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,“今天十一月廿六了,哀诏怎么还不到?”

  “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。再说,接诏也有一套仪注,一省一省过来,都得停留;不比驰驿;可以不分昼夜赶路。”

  “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?”

  “开了。”曹頫问道:“表弟,刚才听宜士先生说,还要到安庆去?”

  李鼎知道,当着曹頫的清客,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。如今消息既经证实,走门路越快越好;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。

  于是他说:“四哥,我看看你的书房去。”

  曹頫会意地点点头;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:“诸公谈谈;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。”

  曹頫的书房有好几间;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,所以这间书房很大,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,窗外不时有人往来,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。李鼎踌躇了一下,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,离得四面远远地,以防声音外泄。

  “四哥,”李鼎黯然说道:“美梦成空了!”

  “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”曹頫低声答说,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。

  “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,当时急得吐血。”

  “喔,又何致于如此?”

  “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──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,刻薄寡恩;爹实在很担心。”李鼎紧接着说:“为未雨绸缪之计,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,趁热打铁。爹说: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,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;咱们曹李两家,务必同进同退。”

  “是!我自然追随。所谓‘趁热打铁’,总得有所点缀吧?”

  “岂止点缀?”李鼎说道:“既谓之‘趁热打铁’,这一锤下去,总得火花四迸,格外着力才好。”

  “说得是!”曹頫点点头,“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?”

  “爹病在床上,是四姨张罗的;尽力而为,才得五百两金叶子。爹说:自己至亲,尽管说老实话。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;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曹頫说:“等我回明了老太太,一起商量。”

  曹家事无大小,皆由曹老太太作主;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,这样一周折,只怕一时难有结论。李鼎怕耽误了大事,觉得应该提醒曹頫。

  “四哥,出炉的铁,要不了多大工夫,就由红变青,打它不动了。”

  曹頫笑一笑说:“我知道。你先见老太太去吧!”

  “四哥呢?”

  “宜士先生远道而来,且又多时不见;我自然要替他接风。等饭后,我跟老太太去回。”

  李鼎心想,曹頫每晚上与清客聚饮,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;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,且颇健谈的人,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?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。

  “沈宜士不是外人,何况──,”他本想说:“国有大丧,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”;话到喉头,觉得措词不妥,便改口说道:“何况,他自己也很急,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;所以今天不请他,他决不会见怪。我看,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!”

  曹頫无奈,只得点头答应。到了外面,向沈宜士告罪;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,作主人为客接风。口中不断地表示:“失礼之至,失礼之至!”

  ***

 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,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,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。

 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;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;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。只见一个小丫头,在发现他们以后,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,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:“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。”

  接着,门帘一掀,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;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。

  迎了上来,秋月低声招呼:“鼎大爷,什么时候到的?”接着,不等李鼎回话,便又向曹頫说道:“抹了好一阵子眼泪,有点儿倦了;刚盖上皮褥子,把眼闭上。四老爷看呢?”

  这是不必考虑的;曹頫还不曾开口,李鼎已经作了答复:“别惊动老太太!回头再来吧。”

  他的话刚完,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;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,扬起手只是在招。秋月便说:“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;大概老太太又醒了。”说着,便赶了去问春雨。

  果然,曹老太太醒了。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;心中忧烦,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,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,还好过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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